父親轉(zhuǎn)讓給我的棚改換房位于城市邊緣，正宗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位置。在這里住的很多是老年人，要不就是沒能力在城區(qū)買房，跟著棚改一起遷徙過來的混得最慘的一批末代下崗工人，這種人中小偷吸毒犯眾多，所以這里用老輩們的話說是屬于流放區(qū)。不過隨著城市發(fā)展，經(jīng)濟圈逐漸外移，這里也逐漸好了起來，尤其是今年萬達廣場居然落戶在了旁邊不遠處，頓時就把這個地方的含金量提升了無數(shù)個檔次。
萬達廣場開業(yè)那幾天，據(jù)說是人山人海，只是我直到搬家之前考察周邊環(huán)境的時候才去看了看，果然高端大氣奢華亮麗，當為這四線小城市之逼格頂點。咬牙買票去看了《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只是沖那60幀清晰度下拉拉隊的大腿也是值了，只是安叔居然用這樣的畫面這樣的故事來拍文藝片而不是戰(zhàn)爭片，白晃晃的大腿蠻腰只是一閃而過，槍火爆炸流血搏殺只是匆匆?guī)坠P，怪不得被人噴。
當然電影是絕對好電影，不過給我印象最深的卻不是這些。
人氣旺盛人流密集之處永遠都有流動攤販，這是中國城市的不易真理。萬達廣場周邊暫還算偏遠地區(qū)，城管力所未及之處，供應(yīng)各種小吃和快餐的流動商販更是如魚得水，其中不少是只求混一口飯吃的居住在附近的非專業(yè)人士，什么證什么執(zhí)照兼無，用具手藝也是頗為業(yè)余，不過就我觀點來看，其中所見也算是韻味深長。
一日中午淫雨霏霏，我出去遛狗，路過一三輪車旁，看見木板招牌上寫著售賣‘狼牙土豆面餃子抄手炒飯蓋飯豆腐腦……’等等十余個品種，不禁吃了一驚。我也算是做過餐飲十來年的老手，知道這許多制作流程并不重合的品種，只是各種食材調(diào)料各種器具的準備就能讓普通人昏頭轉(zhuǎn)向，而這不過是一輛不算大的電三輪加些木板展開之后的小攤，而且居然只見一個三四十歲的胖大姐從頭到尾獨自操作。這難度簡直不亞于一個人去供應(yīng)一個排的后勤。
當時有兩個建筑工模樣的兄弟正叫了兩碗回鍋肉蓋飯，我身上正有些發(fā)冷，也出于想看看這位胖大姐的高深武功，就叫了一碗流程屬性完全不一樣的醪糟水煮湯圓蛋。于是只見胖大姐陀螺一樣轉(zhuǎn)得飛快，炒菜裝飯洗鍋揉面燒水下醪糟打雞蛋，居然不一會也弄上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醪糟蛋來。
說老實話，這碗醪糟蛋的水準很難打上及格，醪糟湯中帶點之前回鍋肉沒洗凈的油污，糯米粉有些發(fā)酵泛紅口感極差。不過這也算是意料中事，場地器具所限，來個米其林三星大廚也不大可能弄出精良美食來，倒是分量十足居然有兩個雞蛋在內(nèi)。我向來能辨美食也能受糟糠，不聲不響地吃掉再把湯也給喝光之后一問價錢，胖大姐說六塊。我說兩個蛋這么大一碗才六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糯米粉有些受潮過期了所以給你多一個蛋。
糯米粉略受潮不是不能吃的，只是口感不好。這大姐不是個好廚師，甚至不是個合格的飲食小販，卻是個樸實的人。過期了的東西也還能吃在她心中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氖?，難吃一點她也清楚，所以她根本不想不問只是給我多加了一個蛋。她大概沒什么經(jīng)商的自覺，只是本能地用自己覺得差不多的價碼來售賣自己的勞動成果。我瞥了眼旁邊兩個建筑工吃的回鍋肉蓋飯，味道看不出，卻能看出用的不是地溝油。而這兩個建筑工兄弟已經(jīng)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摸出兩個小酒瓶來，一邊吃著一邊慢慢喝著，說話打屁聊天哈哈大笑。
其間還有兩個客人，一個吃面一個吃炸土豆，胖大姐依然陀螺一樣地轉(zhuǎn)的飛快，燒水配調(diào)料收拾我們吃剩的碗筷再切土豆油炸，忙得眼花繚亂之后又收獲十來塊錢。我忍不住問這攤子你一個人能忙過來嗎？大姐說平常時間還有兩個家里人來幫忙，今天下雨沒什么人他們就不用來了。
即便這樣我也極為佩服，餐飲業(yè)的活本來就很細碎繁瑣，她這一小小攤子幾乎要賣十來種完全不同的飲食，其中的麻煩勞神可想而知。我隨口問你這賣這么多東西生意怎么樣？她笑著回答還不錯，只賣早上中午運氣好一天能賣兩百多。她說這話的時候滿面笑容，語氣中滿是欣慰滿足。沒有房租不用上稅，就算她的東西普遍賣的便宜一點利潤還是不錯的，賣個兩百多的話大概能賺上一百塊錢。對這樣一個四線小城邊緣地帶的農(nóng)民來說，日入一百塊大概還真算得上不錯了。不過仔細想想賣出這兩百多塊錢需要的辛苦麻煩，至少現(xiàn)在九成的年輕人是吃不消的。
隔壁桌的建筑工兄弟已經(jīng)把兩碗八塊錢的蓋飯和兩碟免費咸菜吃出了滿漢全席的氣概，一邊吃著一邊喝著小酒一邊聊著些工地和洗頭房間的趣事，說到妙處拍手頓足，戴著安全帽滿面塵灰的臉笑得猶如花兒一樣。在他們背后不遠處，是萬達廣場的星巴克和一家蛋糕店，蛋糕店的美輪美奐的廣告畫上畫著‘超值優(yōu)惠下午茶XX蛋糕+XX咖啡只要39元’。再抬頭上看，宏偉高大的萬達廣場外壁上的屏幕正放著某投資上億，國師和好萊塢強強聯(lián)手的電影預告片。一時間我居然有了看真實版的《BJ折疊》的感覺。
這時候兩個建筑工兄弟酒足飯飽起身，胖大姐把他們剩下的油飯傾倒在旁邊草坪上的大盤上，招呼一聲，不遠處嬉戲的幾只臟兮兮的流浪狗就跑了過來。胖大姐搖搖頭說哎喲有兩只好幾天沒見了，可能是被人捉去吃了吧。一個建筑工兄弟也摸摸頭看看天，說對啊，這天再冷些去整條狗來吃才爽呢。另一個拍手說我有個兄弟整治狗肉手藝不錯，改天弄到狗了叫來一起喝幾盅。
聽聞伯特蘭?羅素來中國時，曾被自己雇傭的兩個中國腳夫的淳樸樂觀任勞任怨所感動，大為驚詫說世界其他國家其他文化的人民絕做不到這樣。此刻眼前滿臉油汗?jié)M臉滿足的胖大姐，滿身灰土開心適意得像是在夏威夷度假的建筑工兄弟，無疑便是秉承了這種根性的現(xiàn)代腳夫。他們樂觀，勤勞，任勞任怨，是地球上活力最強適應(yīng)能力最高的國民細胞，無與倫比地生機旺盛，活力四射，只要稍稍有一絲空間，他們都能在最貧瘠的土地上經(jīng)營出自己的生活，然后在這個生活中將生命力盡情釋放。他們的生活就是他們的世界，就是他們的信仰。除此之外，管他娘。
在他們自己的世界中的時候他們是如此地可親可佩而可愛，只是站高一點看過去的時候，又會顯得有些可悲。若我說就是這樣的中國人的根本秉性，才是孕育中華綿延不絕的五千年的土壤，不知道有沒有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