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菜白肉記》
在東北,若談及過冬菜,酸菜無疑是冬日里的絕對主角。不過,想要漬好一缸地道的酸菜,得從囤白菜的環(huán)節(jié)就開始精心準備。
每至秋后,東北人家家戶戶都有囤白菜的習(xí)慣,幾百斤的白菜往院子里一放,那場面就像為過冬囤下了滿滿當當?shù)牡讱?。挑白菜也大有講究,得挑那種裹著青皮、呈“炮彈型”的。這類白菜腌起酸菜來才不會爛芯兒,哪怕到了來年開春,依舊能保持脆生的口感。選好白菜后,晾白菜的景象堪稱壯觀,家家戶戶的墻邊都整齊地碼著幾排白菜,褪去外層幫子的白菜有序排列,遠遠望去,就像是給平房鑲嵌了一條條帶綠邊的翡翠帶。
白天趁著出太陽,大人孩子齊動手把白菜拿出去晾曬,可到了晚上,溫度驟降,擔(dān)心白菜被凍壞,又得趕快把白菜頭朝外擺成同心圓的形狀,最頂上還得蓋上條棉被保暖,如此反復(fù)折騰好幾次。等到白菜在日頭下曬得蔫了性子,秋風(fēng)再接連吹上三日,白菜的外幫泛出淡淡的黃色,葉片變得軟塌塌地垂下來,這時的白菜才算晾曬到位,既可以用來漬酸菜,也能下地窖儲存了。
經(jīng)過這番折騰的白菜,仿佛擁有了七十二變的本領(lǐng)。一部分被泡進酸菜缸,一部分被腌進辣白菜壇子;白菜心拌上糖醋,就能成為待客的佳肴;老幫子剁碎后,還能用來蒸包子;就連蔫了的白菜葉和白菜根也有好去處,統(tǒng)統(tǒng)剁碎了拿去喂雞鴨。三九天里,火爐燒的通紅,鐵鍋里燉著白菜豆腐,窗臺上凍著的幾顆白菜漸漸化開,淌出一灘春水,仿佛能比日歷更先一步帶來春天的消息。
終于來到漬酸菜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老爸常念叨:霜打三遍的白菜入缸,才不會爛菜芯。家里用的是一口比我還高、年歲比我還長的老酸菜缸。把白菜小心翼翼地一旋一壓,整整齊齊地碼放進缸里。我家腌酸菜向來不放鹽,舊年的酸香早已深深沁入陶胎,這口老酸菜缸漬出的酸菜也格外地脆生。臘月里翻動腌菜石的時候,總會帶出些陳年的酸味兒,那塊老青石底下壓著的,又豈止是酸菜,分明是被歲月腌制得濃稠的舊時光。
待到頭場雪落下的時候,酸菜缸里便開始咕嘟咕嘟的冒泡兒,在安靜的時刻,總能聽見缸里傳來窸窣的響動,聽起來就像老頭抽的水煙袋發(fā)出的聲響。老爸隔三差五地站在缸前,用他的大手掌在酸菜水上輕輕劃拉兩下,沾點汁水放在舌尖細細咂摸,然后慢悠悠地說:“嗯,還欠點火候”。
真正起缸,要等到冰溜子掛滿房檐的時候。東北的清晨,外屋地的火熄滅后格外寒冷,一大早老媽赤著手往酸菜缸里一探,寒氣裹挾著酸香直竄腦門兒,撈出的酸菜芯子黃澄澄的,層層疊疊,宛如溫潤的老玉,撕下一片葉子對著日光一照,經(jīng)絡(luò)里仿佛流淌著琥珀般的光澤。這時候的酸菜,酸爽脆甜、腌的夠味,孩子們常常會扣出幾條酸菜心,偷蘸白糖當零嘴,酸得擠眉弄眼還要再嚼,好像比吃冰糖葫蘆更加勾人。
在我兒時的舊時光里,日子過得簡單又質(zhì)樸。白肉,是用肉票好不容易從供銷社換來的五花肉,肥多瘦少;酸菜,也不過是被隨手操起菜刀,草草切上幾刀了事,沒有精細的刀工雕琢,卻帶著生活最本真的粗獷勁兒。
架上鐵鍋,生起爐灶,不多時,鍋里便開始咕嘟咕嘟地翻滾起來,濃稠的湯汁裹挾著酸菜與白肉,肆意地散發(fā)著熱意,那股子酸香與肉香交織的氣味,直往鼻腔里鉆。窗外,大雪紛紛揚揚的飄落。屋內(nèi),窗戶上的玻璃被鍋里升騰的熱氣呵出一個暈黃的圈,模糊了窗外的雪景,卻圈住了一室的溫暖與溫馨。
一家人圍坐,就著這鍋熱氣騰騰的酸菜白肉,吃得酣暢淋漓。每一口肉的軟糯、酸菜的脆爽,都在舌尖上暈染開最純粹的滿足感。最絕是那口酸菜湯,嘬一口從舌尖顫到腳后跟,任憑窗外北風(fēng)哭嚎,五臟里自有一汪春水在晃蕩。這般簡單的場景、樸素的味道,成了我記憶深處最讓人回味無窮的片段,任憑時光流轉(zhuǎn),也始終在我心底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