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琛加入霍幫,領(lǐng)的第一個差事就是自己抓自己。
還有那只她壓根不認(rèn)識的夜貓。
好在那石子除了給霍乾念頭上添了倆犄角,十分妨礙他威風(fēng)凜凜的少主形象之外,并沒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傷害。
云琛決定暫時按下心中忐忑,準(zhǔn)備等她在霍幫混熟點,再尋個好時機向霍乾念坦白。
眼下第一要緊,是登記造冊,正式成為一名霍幫護衛(wèi)。
云琛、小六和荀戓,三人坐在冊房里。
小六和荀戓奮筆疾書,從姓名年齡特長,到身份來歷父母族姓,七八姑八大姨,個人經(jīng)歷交友,恩仇來往,通通言盡詳實地寫在身冊上。
小六就差把三歲尿床的事情也寫上去了。
一份交底的身冊,是所有護衛(wèi)跟了主子之后必須要寫的。
只有這樣,才算在主子面前清白透明,也是表明將身家性命交予主子之意。
冊房里,護衛(wèi)們的身冊全部單獨上鎖保管,是只有霍乾念和其心腹才能查看的機要物。
放眼望去,書架上,護衛(wèi)們的身冊整整齊齊地碼了一面墻,每個人的身冊都是厚厚一本,最薄的也有八九十頁。
所以,當(dāng)記冊先生看到云琛坐了一個時辰,卻只寫出薄薄一頁紙的時候,那表情驚訝、困惑又懷疑,十分復(fù)雜。
不是云琛不想寫,是實在不敢寫。
這身冊上寫的每一句,霍幫都會派人專門去查驗真假。
她若寫明自己來自幽州云氏,不出三日,霍幫的人就會查到她家,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女子,她還如何做護衛(wèi)?
她想寫自己是個孤兒,可她是個直來直去的性格,最不擅長說瞎話。
她倒是想如實寫明隨師父習(xí)武的經(jīng)歷,但她那師父偏偏又是個寡言少語的神秘性子,她只知道她師父姓江,別的一概不知。
故而,她抓耳撓腮地想了一個時辰,最后落在紙上,只敢有短短一句話:
“云琛,年十七”。
記冊先生不敢擅專,趕忙將此事稟告霍乾念。
不到一刻鐘,葉峮來了,說霍乾念準(zhǔn)了,一頁就一頁,存檔即可。
記冊先生只當(dāng)是霍乾念大度,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葉峮卻更加堅信云琛活不久了,他覺得霍乾念早晚會找個由頭弄死她,身冊就是白廢紙張而已。
登記造冊后,小六和荀戓被各自分去別處。
云琛受了五日入府教導(dǎo),領(lǐng)了服制和腰牌,被分在偏門值守,做了主要負(fù)責(zé)巡邏、值夜、站崗的院衛(wèi)。
霍府極大,外宅、中堂、內(nèi)宅和后院加起來,房屋近千,崗哨也多,光后院偏門就有六處。
云琛負(fù)責(zé)值守的這處最為偏僻幽靜,是一扇掩映在綠柳后的小拱門。
這夜,云琛和往常一樣,提著燈籠巡邏完畢,回到偏門,尋了棵柳樹倚靠。
夜里的霍府很安靜,加上云琛耳力不錯,一下就聽到有個身影正步履輕盈、鬼鬼祟祟地靠近。
云琛起身擋住偏門,只見一頭戴玉蘭簪,穿著糯黃流蘇錦裙的嬌俏少女出現(xiàn)在面前。
見到云琛,少女一愣:
“這兒不一直沒人把守嗎?你什么時候來的?”
云琛不知這人是誰,但看穿著,應(yīng)是霍府的小姐,便道:
“回小姐,屬下是一個月前來此值守的?!?p> 那少女暗自欣喜,說道:
“這么說你是新來的嘍,那快給我開門吧,本小姐要出門!”
“請小姐出示手令?!痹畦≌f。
霍府治家很嚴(yán),所有人進出霍府,都必須得有手令或腰牌。
少女揚眉,神色透出倨傲:
“本小姐是霍家二小姐,也算是你的主子,我進出怎還需要手令?念在你新來的不懂規(guī)矩,我不怪罪你,快給我開門!”
原來是霍乾念的胞妹,霍家二小姐霍阾玉。
云琛不肯:“屬下已受入府訓(xùn)導(dǎo)。請二小姐出示手令或腰牌。”
見云琛神色不卑不亢,霍阾玉知道,這新來的護衛(wèi)是個鐵面的,她恐怕很難偷溜出府了。
但霍阾玉還是決定一試,便故作生氣,一邊佯怒,喊著“豈有此理!快給本小姐讓開!”一邊親自動手去抬門栓。
照以前,只要她使出這一招,再不近人情的護衛(wèi)也會因為避嫌而不敢阻攔。
誰知云琛卻兩手交叉環(huán)在胸前,兩腿邁開立如鐵塔,將門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霍阾玉本要沖過去開門,一時躲閃不及,差點撞進云琛懷里。
她趔著身子站穩(wěn),發(fā)頂從云琛下巴擦過。
那玉蘭簪子一晃,晃得云琛下意識微微仰頭,瞇了下眼睛。
但看在霍阾玉眼里,卻只覺得這新來的護衛(wèi)好生沉穩(wěn),長著一張俊俏的臉不說,還挺有性格。
月光明亮地照著美人臉,但云琛并沒有注意到,霍阾玉脖子到耳朵都已緋紅一片。
“你真不讓我出去?”霍阾玉感覺自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貓,聲音又細又嗲。
她還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嗓子眼里能發(fā)出這種聲音。
云琛點點頭,“請小姐出示手令或腰牌,屬下便放您出府?!?p> 霍阾玉望著云琛“少年”英俊的臉龐,抿嘴一笑,伸出繡鞋,輕輕踢著腳,小聲道:
“那就算了吧……我今兒先不出去了,明日我再出去。明日……你可還在此值守?”
云琛還沒琢磨明白霍阾玉話里的意思,就聽見身后的木門突然傳來“咚咚”的叩門聲。
云琛和霍阾玉對視一眼,都很奇怪,什么人會大半夜地叩霍府的偏門?
云琛示意霍阾玉后退到更安全的位置,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朝門問道:
“何人夜半叩門?”
門外人停頓了一瞬,似乎聽出云琛的聲音,只沉著嗓子回復(fù)了一個字:
“我?!?p> 云琛打開木門上巴掌大的耳窗,朝外望去。
只見月光盈盈下,霍乾念坐在他那把特制的椅子里,獨自一人停在門外。
云琛反復(fù)查看,確定霍乾念真的是一個人。
別說霍乾念是霍幫的少主,單憑他雙腿殘疾,他都不可能一個人出門。
云琛覺得很有問題,便道:
“請出示霍府手令或腰牌?!?p> 門外,霍乾念眉頭跳了跳。
門內(nèi),聽出霍乾念聲音的霍阾玉瞪大眼睛,驚悚地看著云琛的背影。
那神情仿佛在說“你真行,我就算了,你還敢不讓他進?”
沉默了一會兒,霍乾念沉郁的聲音里添了不耐:
“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誰!”
云琛面色不變:“請出示手令或腰牌?!?p> 她只與霍乾念見過一面,不熟悉他的聲音、樣貌、特征和習(xí)慣。
她怎知會不會是霍幫仇家易容而來。她還是覺得霍乾念不可能獨自一人出門。
隔著鐵樺木的厚重木門,霍阾玉仿佛感受到霍乾念冰冷的殺意。
云琛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
又沉默了許久,只見一道黑影“咻”地從耳窗飛進來,云琛抬手接住,是霍家少主才持有的山隱月腰牌。
云琛仔細查看腰牌做工,磨舊,又放在鼻下聞了聞,并未聞見易容必須的一味灰礬草的氣味,只有淡淡的梨木香味。
云琛將腰牌攤在掌心,給霍阾玉查看,問:
“勞煩二小姐確認(rèn)一下,這是否確為少主腰牌?”
霍阾玉嘴角抽動:“是……”
云琛不知道這兄妹倆什么毛病,都愛大半夜往這少有人來往的偏門跑。
她快速啟開門栓,迎著霍乾念冷得快結(jié)冰的眼神,行禮道:
“恭迎少主回府?!?p> 霍乾念盯著云琛欠身行禮的頭頂,盯了好一會兒,才吱吱呀呀轉(zhuǎn)動著座下的輪椅,進了門。
云琛將匕首收回靴子里,重新關(guān)好門,落下栓,然后將腰牌呈給霍乾念。
霍乾念沒有動,云琛便想動手將腰牌系回他腰間。
誰知云琛的手剛伸過去,霍乾念便一巴掌打開。
“滾。”
云琛不明白為什么,下意識抬眼看去。
微風(fēng)拂動綠柳,月光將細長的陰影投在霍乾念清瘦的面龐上。
他生了一雙微微上揚的鳳眸,長長的睫毛像兩把毛茸茸的小扇子,中和了鳳眸的犀利。
但挺直的鼻梁又一掃溫柔,如平地拔起高山,為這張臉拉滿了強勢和霸道,變得冷峻。
最令人感到壓迫的,還是那雙鳳眸里透出來的氣勢,有著比霍阾玉更甚的上位者的高傲和銳利,更有見過刀鋒殺戮才有的淡漠和冰冷。
大概是常年不在陽光下走動的緣故,他面色蒼白,透出一種病態(tài)的冷郁感。
整個人看起來英俊冷異,十分氣度不凡。
唯有額頭上倆“犄角”有些突兀??磥砟且乖畦√叩弥鴮嵱昧?。
此時此刻,看著他微微下垂的嘴角,云琛知道他很不高興,便自覺道:
“請少主恕罪,屬下初來乍到,不太熟悉您,惹您生氣了?!?p> 霍乾念并不搭理云琛,抬眼看向一旁的霍阾玉,還未開口,霍阾玉就趕緊討好笑起來:
“哥,你別怪他了,他也是護主心切,盡職責(zé)嘛。我是晚飯吃多了,四處閑逛,走一走……”
霍乾念接過話:“于是就走到你經(jīng)常偷溜出府的偏門來了?如今是什么情形,多少仇敵在外虎視眈眈尋機動手,你想上趕著出門送死?”
你不也自己一個人出門了嘛……這句話霍阾玉不敢說,更不敢說自己原本是想溜出府去看花燈的,只能心虛地縮起脖子,不敢再吱聲。
霍乾念轉(zhuǎn)動輪椅,看了云琛一眼,而后緩慢離去,道:
“明日你去近衛(wèi)隊,我讓你好好熟悉熟悉!”
“是?!痹畦”I(lǐng)命。
霍乾念又道:“倘若熟悉不了,便摳了你的狗腦子喂魚!”
“是,少主?!?p> 云琛回應(yīng)得坦坦蕩蕩,稀松平常,叫霍乾念手中一頓。
末了,云琛又補了句:“少主慢走!”
慢走……
走……
看著霍乾念僵直的背影,霍阾玉連大氣都不敢喘。
一直到霍乾念走遠,她才長長地松口氣,十分佩服地看著云琛,道:
“我知道你是誰了,你叫云琛吧?我已經(jīng)聽說你的大名了,敢在我哥傷口上撒鹽捅刀八百個來回的,你是頭一個。”
想了想,霍阾玉萬分同情又擔(dān)憂地看著云琛。
“我哥脾氣不好,可他對身邊出生入死的護衛(wèi)們很好,甚少罵人,他護衛(wèi)三千,好像只罵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