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醉鬼
齊柚俯身去扶這個頭快要插進(jìn)雪地的醉鬼，發(fā)間木簪掃過趙廣哲凝著雪渣的眉峰，那人袍子已浸透半幅雪水，卻偏生將額頭抵在她膝頭耍賴。新雪映著檐下懸的羊皮燈籠，將他慣常凌厲的鳳眸照成兩泓晃動的琥珀——分明是醉透了，偏還攥著她素麻裙裾繡的忍冬紋，指節(jié)凍得通紅也不肯松。
“二兄！“她話音未落，齊易已踩著積雪吱呀作響地奔來，鹿皮靴頭沾的雪粒子簌簌落在趙廣哲鬢邊。少年郎君俯身去扶，卻見那醉鬼忽地仰面倒在雪堆里，絳紅里衣領(lǐng)口松脫，露出喉結(jié)處正泛著薄紅：“阿姊你看，大人倒像咱們獵過的那頭裝死的熊瞎子?！?p> 趙廣哲聞言竟低笑出聲，發(fā)間的華冠勾搭上齊柚腰間褪色的流蘇結(jié)。齊易去拽他胳膊時，他靴底金線狻猊的利爪正刮過青石板縫隙的薄冰，在雪地上犁出歪扭的紋路。三人影子被燈籠拉得老長，忽聽得“嗤啦“一聲——原是齊柚半幅袖口教他扯脫了線。
“讓他宿你屋里?！褒R柚話音未落，趙廣哲突然將臉埋進(jìn)她袖口，鼻尖蹭過昨夜熏衣的艾草灰，悶聲念了句“好苦“。齊易憋笑憋得肩頭直顫，剛要架起人走，忽見醉鬼玉扳指寒光一閃，竟死死絞住齊柚快要爛掉的袖口。
雪粒子撲簌簌落進(jìn)廂房半開的雕花檻窗。趙廣哲被按在硬榻上時，還不松手，齊柚只能招呼齊易去打盆熱水。齊柚欲將自己衣袖從他的手指撥開，他只是攥緊手指，濕漉漉的圓睜鳳眼像只可憐的小豹子--看著齊柚，鑲玉腰帶磕在床沿的悶響驚飛了梁間棲雀。窗外，齊家大哥裹著裘衣探頭瞧了半刻，搖頭笑著往灶間煨蜂蜜茶去了。
齊柚被迫俯下身，炭盆將熄的余燼染紅她半邊臉：“大人松手?！耙妼Ψ讲徽Z，只是睜著那雙濕漉漉的鳳眸像只可憐巴巴的小貓，她突然貼近至呼吸相聞的距離，發(fā)梢掃過他微顫的眼睫：“莫不是要賴著給我當(dāng)上門女婿？“
趙廣哲喉間溢出聲悶笑，酒氣混著松煙墨的味道撲在她鼻尖。下一瞬，齊柚左頰突然觸到蜻蜓點水般的溫?zé)帷亲砉砭寡鲱^啄在她腮幫子上，新雪落進(jìn)他半敞的衣領(lǐng)，眨眼間就化成了水珠。
“你！“齊柚猛然直起身，粗麻裙裾勾住門檻凸起的木刺，“刺啦“撕開道口子。齊易慌忙去扶歪倒的木盆，熱水潑在青磚地上騰起白霧：“阿姊不幫大人擦把臉？“
“要弄你自己弄！“少女跺著腳沖進(jìn)回廊，破舊棉鞋踩得積雪吱呀作響。寒風(fēng)卷起她散落的發(fā)絲，露出耳尖一抹比灶火還艷的紅。
廂房里，齊易擰著粗布巾子犯愁。趙廣哲這會兒蜷在硬板床上，雙臂緊摟著齊家過冬的棉被，活似護食的貍奴。少年擦到他泛紅的手背時，醉鬼忽然喃喃：“...賬本第三冊...夾層...“
“大哥！“齊易沖著門外喊，“大人說胡話呢！“
齊榕端著缺口的陶碗進(jìn)來，蜂蜜水在碗底晃出細(xì)碎的金紋。他屈指敲了敲床頭的榆木柜，趙廣哲猛地睜眼，眸光渙散如化開的墨：“...鹽稅單子...“突然抓住齊榕手腕，“...要抄錄...“
“大人飲些蜜水?！褒R榕扶他起身時，趙廣哲吞咽得急，半碗蜜水順著下巴淌進(jìn)里衣，在粗布被褥上洇出深色痕跡。
外頭忽然傳來瓦當(dāng)墜冰的脆響。齊柚正蹲在檐下往雪堆里埋臉，忽覺頭頂籠下片陰影——趙廣哲不知何時晃到了窗邊，玉冠歪斜地掛著根稻草，手里攥著她白日晾曬的粗麻束發(fā)帶。
“齊娘子...“他拖著醉腔將發(fā)帶繞在腕上，“這織物都磨起毛邊了...“說著突然打了個酒嗝，驚得梁上麻雀撲棱棱飛走，“本官俸祿...夠扯三匹細(xì)葛布...“
齊柚抄起掃雪的木锨擲過去：“醉死你算了！“趙廣哲偏頭躲開，發(fā)冠“當(dāng)啷“撞上窗框，整個人順著墻根滑坐在柴堆旁。齊家兩兄弟在趕出來時，正見他抱著半截松木柴哼《采薇》，凍紅的手指在柴火上敲著拍子。
三更梆子響過，趙廣哲總算歪在齊易的硬板床上打起了鼾。少年將自己那床補丁被給他蓋上，卻見醉鬼無意識地將被角貼在鼻尖輕蹭——那上頭還沾著齊柚漿洗時用的皂角味。
東廂房里，齊柚對著裂了縫的銅鏡發(fā)怔。燭火將頰邊那個酒氣氤氳的印子照得忽明忽暗，像落在雪地的梅花瓣。她蘸了點冷茶去擦，卻聽得隔壁傳來醉話：“...城南王記...紅糖糕...“接著是重物落地的悶響，混著齊易的驚呼：“大哥！大人把夜壺當(dāng)枕頭了！“
月光漫過窗欞陳年的雨漬，齊柚咬著凍裂的嘴唇笑了。炭盆里最后一點火星“噼啪“炸開，映得她眼底水光瀲滟，不知是惱是羞。院角老棗樹的枯枝在風(fēng)里輕晃，抖落簌簌雪粉，恍惚間竟像是早開的梨花瓣。
辰時三刻，齊家后院的兩只蘆花母雞突然抻著脖子學(xué)起公雞打鳴，驚得檐角冰棱簌簌往下墜。齊柚拍門時，松木門環(huán)磕在陳年裂璺處，“篤篤“聲里混著昨夜凍實的霜花碎裂的輕響?！按笕耍俊八浅龅陌嘴F漫過褪色的春聯(lián)殘角，指尖在門板留下五道淺淺的濕痕。
屋內(nèi)炭盆余燼被穿堂風(fēng)驚起，暗紅色火星擦著褪色帷帳掠過。齊柚推門時，晨光正巧漏進(jìn)窗欞缺角，將空蕩蕩的床榻裁成菱花狀的光斑。粗麻被褥疊得方正如官印，棱角處還沾著幾莖稻草——原是齊易昨夜怕他凍著，特意往被芯塞的隔年麥秸。
“啪嗒?！?p> 陶土茶盞下壓著的竹紙被風(fēng)掀起半角，炭灰寫的“謝“字抖落幾粒塵屑。齊柚拈起紙片時，忽見炕沿青磚縫里嵌著半枚玉色紐扣，日光下流轉(zhuǎn)著釉色，倒像是從趙廣哲那件華服上崩落的。灶房飄來蒸黍米的香氣，混著枕褥間殘留的沉水香，在她鼻尖纏成縷縷細(xì)絲。
母雞又在學(xué)啼，叫聲撞碎了檐下新結(jié)的冰凌。齊柚把那張薄紙拿手里疊成四方塞進(jìn)袖子，轉(zhuǎn)身時裙裾掃過門坎積雪，恰將某人靴底金狻猊紋印就的深痕，覆上一層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