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寂寥,只有床上的男人時不時的咳嗽聲。
他的時間不長了。周鈺抒想著。
她狠狠閉了一下酸澀的眼睛。剛從國外留學(xué)回來,連作息都沒來得及改,就急急忙忙地趕到行將就木的父親身邊盡盡孝了。
強(qiáng)壓著困意,周鈺抒微微抬眼,對上了坐在另一邊的周玨的眼神。視線交錯的剎那,周玨迅速低了低眉眼,替他的父親拈了拈被子。
床上傳來一陣急促呼吸。
中年男子的眼神已經(jīng)混濁,但很焦急,像下一口氣上不來。
“小玨,替父親更衣。”周鈺抒皺眉,輕聲對弟弟道。她沒見過人之將死,但現(xiàn)在,她有這種直覺?!拔胰ツ糜耔怠!眱扇送瑫r起身,卻聽到床上人顫顫巍巍地?cái)D出個“抒”字。
……
“小玨,你去拿玉璧吧,我來更衣。”
“啊,好?!彼騺砺犠约旱脑?。
周鈺抒上手替男人換上絲綢壽衣,埋下的頭正好能聽到男人越來越淺的呼吸。
“還在……還在我……手上……”毫無章法的呼吸聲中,男人擠出零零碎碎的字符。
……什么?什么東西?別是什么難纏的古文物,到時候被警察找上門真就百口莫辯了。
“重……重屏……會棋圖……”
周鈺抒潦草地套上壽衣,從早早備好的水盆里撈出濕漉漉的毛巾,小心地避開鼻子和嘴巴,替他擦臉。
“是……是真…”
沒了。周鈺抒把嘴巴和鼻子也擦干凈了。
“姐姐,玉璧?!敝塬k回來了,遞上那塊成色極佳的青白玉。
周鈺抒按著父親生前耳提面命的要求,將玉石塞進(jìn)了他的嘴里,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剩下的流程。
死者為大,道士做了幾天的法事,兩位子女乖乖替他守了三天的靈,終于捱到了黃道吉日。
周鈺抒深深嘆了一口氣。最后再在靈堂跪半個小時就結(jié)束了。想著,她稍稍活動了脖頸。腦袋歪斜,對上了周玨的眼神。
周玨飛速移開了眼神,挺直了腰桿。
想來自己和弟弟四五年沒見面了,這次一見面就守著父親了,沒怎么交流。
“小玨,累了嗎?累了去外面透透氣吧,馬上結(jié)束了。”
“???啊,沒,沒事的,我和姐姐一起……”
每次和他搭話或者聽到什么巨大聲響,他都像被嚇到了,怔愣一會才能磕磕絆絆地回答。
……父親不會家暴他了吧?
周鈺抒想著。說起來,好像沒感覺周玨很難過,倒像和自己心態(tài)差不多,對父親的死,沒什么波瀾。
周玨主要是蘇阿姨帶大的,父親又常年在外從事古物收藏和拍賣,也沒比自己多見父親幾次。蘇阿姨是自己的繼母,自己四歲的時候和父親結(jié)婚,過了幾年就生了周玨。父親對自己要求不高也不太上心,早早把自己送出國念書,基本和家里就是金錢關(guān)系了。但是對于周玨,兩夫妻都希望他承載父業(yè)。幾乎是強(qiáng)制他學(xué)習(xí)古典畫,強(qiáng)迫他放棄一切休息時間,要他沒有間斷的練習(xí)。很明顯的是,周玨的天分不夠,就算后天的努力到這種份上,也是堪堪差強(qiáng)人意的狀態(tài)。
聽說,蘇阿姨臨走前,還囑咐他要好好練習(xí),考上美院,給父親掙口氣。
思緒再次飄遠(yuǎn),周鈺抒想起了父親彌留之際期期艾艾的話語。
“小玨?”周鈺抒看著他,開口道。
周玨轉(zhuǎn)頭看向自己,原本充滿死氣和麻木的眼神透出一絲生機(jī)。
“是不是有幅畫,叫什么,重屏……呃……”
“……《重屏?xí)鍒D》?”周玨小心翼翼的開口,試探著周鈺抒的態(tài)度。
“啊,好像是。父親給你看過了嗎?”太好了,他知道。
“……沒有,是我自己在書上看到過?!敝塬k的唇瓣抿在一起,眉眼低了下來。周玨本就面如冠玉,眼睛生的像黑琉璃,又大又亮,這樣一來,倒像琉璃窗子透不進(jìn)光,整個人暗淡下來,有點(diǎn)可憐了。
周鈺抒干笑兩聲,“這樣啊……其實(shí)我也沒見過,不過應(yīng)該是很厲害的畫吧?”周玨抒嘗試著換個方向,讓周玨多點(diǎn)話可說。
“嗯,畫面上雖然只是普通宮廷生活,但是暗含了一些南唐的生活情態(tài),從布局上暗示了朝局?!敝塬k咽了咽口水,試著迎上周鈺抒的目光,卻又快速撇開,更用力的攪著自己的衣袖?!安贿^最主要的還是這個屏風(fēng),在屏風(fēng)中又有屏風(fēng),才有‘重屏’這個說法?!?p> “這樣啊……小玨好厲害?!敝茆暿愠塬k笑了笑。
男孩的臉迅速燒起來,緊緊扯著自己的衣袖?!鞍?,呀,不是……那個……”
周鈺抒輕輕笑了笑?!八赃@是人物畫?”
“嗯。”囁嚅著應(yīng),臉還紅著,面若桃花似的。
笑了一會,周鈺抒接著說,“我以為父親只收藏山水呢?!?p> 周玨稍稍睜大了眼睛,好像沒明白這兩句話的關(guān)系。
“……我看家里擺著的都是山水畫,就以為他只收藏山水……”
周玨明顯愣住了。
周鈺抒心中警鈴大作。
等等,好像不對。不對!
能寫在書上的,朝代還那么久遠(yuǎn),是能私人收藏的嗎?
“那……這幅畫……現(xiàn)在在哪里?”輪到周鈺抒磕磕絆絆了。
周玨想了想,“故宮博物院。”還是沒明白姐姐的意思,“不過,是宋代的仿品,真跡佚失了?!?p> 父親的話又一次在耳邊轉(zhuǎn)了一圈。
……那在父親手上的到底是什么?什么真的假的?這合不合法?
“時間到了,二位送最后一程吧。”道士走進(jìn)來。
周玨起身,高大的身影立刻籠罩在周鈺抒身上。他走到棺材前,把瓦盆摔碎。然后隨著其他的人,架著棺材往早就找好的風(fēng)水寶地去。
周鈺抒走在隊(duì)伍最后面,正好有了思考的時間。父親常年在外,現(xiàn)在突然去世,手里拿著不少當(dāng)古畫商時四處收的畫。要是假的,現(xiàn)在自己也不替他賣,倒也不成問題??商热粽婊爝M(jìn)來什么流落民間的真跡,自己說不清,要是被人捅出去,怕是免不了牢獄之災(zāi)。
周鈺抒看向前方,是周玨的背影。
她重重嘆氣。這孩子好像沒什么依靠了。本就是糯米似的性格,又沒什么愛好和特長,最后被強(qiáng)壓著學(xué)這個,長期生活在那么個高壓的環(huán)境里。
周鈺抒壓了壓眉心。從手上的事做好吧。等過了頭七,去父親放畫的倉庫看看,也算整理遺物了。
兩人輪著在墓前燒了幾天的紙。周鈺抒本來心疼周玨,想著讓他多休息些,但他看起來也總不放心。雖說會聽自己的話回去休息,但若是風(fēng)稍微大些,便馬上拿著厚衣服上山。新墳前香火不斷,凍不著周鈺抒。這孩子還小,意外的會照顧人。
或許是怕一個人呆著,周鈺抒想。
當(dāng)年蘇阿姨去世時也是如此,一開始不哭不鬧的,緊緊跟在自己身后。本以為他因反感自己母親的霸道,不愿為亡母落淚,可后來,自己陪著他守靈那天,他攥緊了自己的衣袖,輕輕靠著自己,跪著哭了一整夜。他說他怕,不想離開。
“小玨,往后有什么安排嗎?”周鈺抒看向火光里的他,火焰的影子在他臉上躍動,襯得五官更加柔和。又穿麻戴孝,有幾分鬼魅。
他望向她,在視線交匯的前刻又移開。“我聽姐姐的安排。”好像先試探了一下,才開口。
周圍再一次陷入沉默。周鈺抒開始思考自己怎么給自己和弟弟安排未來。剛想開口,就聽到了周玨急急忙忙地找補(bǔ)“呃,我怎么樣都可以,不會打擾姐姐的……姐姐還要出國的話,我自己也能照顧好自己的……”
“我留在這,父親的遺物我還得去整理整理?!睅缀跏菙蒯斀罔F的態(tài)度。
……又是沉默。但周玨明顯放松了一點(diǎn)。
“你呢?還要繼續(xù)學(xué)美術(shù)嗎?如果想繼續(xù)就接著念書,如果想換一條路走也行,走文化或者出國,都可以?!弊约菏侵浪惶矚g這條路的。再說,真要步父親的后塵,這個性格必然吃虧上當(dāng)。還有,父親剩下的貨……合不合法還是個問題。
“……姐姐整理完遺物,還要走嗎?”周玨小心翼翼地開口,眼睛里只有火苗的微光。
周鈺抒垂眸,閑談似的回答,“看你,如果你想留在國內(nèi),我就在國內(nèi)找工作,如果想出國,我就去那邊找?!?p> “嗯。”他笑了,火光的暖意真正傳到了他臉上。
“你先想想吧,不著急的。我不太清楚古畫,可能整理這些東西還要很久?!?p> “我有學(xué)過這些,可以和姐姐一起的……嗎?”又是謹(jǐn)小慎微的試探。
“好?!辈贿^是好事,畢竟自己真不懂。
處理好大部分的喪葬事宜后,周鈺抒開始著手整理父親的貨品。周玨說,父親的收藏大部分不在這里,而是在壽州的老宅里。
也是,父親大部分的收藏也是繼承祖輩下,在老宅那邊也算合理。只是,老宅常年沒人打理,那么貴重的東西放在那……父親也真是的。
“小玨,我打算后天去壽州,學(xué)校那邊……我就幫你辦請假了,算上寒假,我希望你先好好休息幾個月,可以嗎?”
“嗯,我聽姐姐的?!敝塬k笑了,這種恣意的笑在他臉上是少見的,上次還是自己剛回國的時候,他來接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