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青衣錦冠的尚夫子在銅鐘敲響的第三下,空手進了講堂,一眾七八歲大小的孩童頓時后背發(fā)涼,尚夫子的規(guī)矩,小篇兩日一查,大篇六日一查,抽檢不過關(guān),會被罰站課堂外三天。這招拿捏了一眾好面子的少爺小姐們。
“今日抽查《師說》。一柱香后我點人?!鄙蟹蜃用嫒艄谟?,說出了令一眾孩子心涼的話。他說罷,點了香,插在香鏤內(nèi),悠哉悠哉坐下。
很快,朗朗書聲響起,簡初堯抱著書,恨不能吃了書,怎么就忽然今日抽查?。克€有幾段沒背呢!
隨玉瓊繃著小臉,坐在簡初堯前面被他吵得想打人了,鄰座季斐澤瞧見了,扔來一個紙團問:“他今天這么拼呢?簡小叔回來了?”
隨玉瓊看了眼夫子,向后坐了些,“簡三,你小叔要回來了?”簡初堯他小叔簡繼之常年守在塞外,對自己的侄子有著莫名的厚愛——在其功課。簡初堯怕他小叔是學(xué)堂學(xué)子都知道的,一貫簡三都是玩兒在前的,一改平常,是什么原因呢?
“‘圣人無常師,孔子師’啊,沒有,只是,你們不急著背?”簡初堯背的起勁,抽空回了她一句。
隨玉瓊拿書擋驗,疑惑:“所以,你是因為沒背會怕查到你?!”她語氣里的驚訝不像作的,簡初堯背的起勁:“‘聞道有先后,術(shù)業(yè)有專攻…’敢情你會背了?”
隨玉瓊點頭,簡初堯人傻了:“哈?不是,喂,敢情你們天天晚上回去還要背一會兒?。俊彼穆曇舨恍?,一圈的人都聽見了,季斐澤瞪了他一眼:“小聲點?。∥腋缬锌嘉椅恼碌牧?xí)慣啊,不然我干嘛老想著要遷府離開宮里?”
季斐澤,始齔之年鬧著要遷府的皇子,太子擔(dān)心下人照顧不好他,不肯放人,退而求其次的去找了國師,滿足了他想拜做國師徒弟的心愿,這才哄住了人。
坐在隨玉瓊另一旁的凌子清咬著筆,悄悄在講義上涂鴉,眼珠動了動,“師父說,文章背會了才給看藥圖,所以我天天都有背?!?p> 簡初堯瞪大眼睛,隨玉瓊悠悠開口:“每日講學(xué)結(jié)束,我都會再看一遍講義,睡前看一會兒,第二日來前看一會兒?!?p> 同樣貪玩的年紀(jì),有人玩著后院就著火,有人玩著功課能拿甲等。簡初堯見夫子出去了,轉(zhuǎn)身看向身后的小孩,“明南非,你總…”沒會呢吧?
明南非翻了個白眼:“尚夫子還是我舅舅呢!你覺得我敢不會?”
往遠處看,隨寒蘇坐的端正,已經(jīng)開始預(yù)習(xí)下一篇文章了,整個學(xué)堂,和他一樣沒背的,怕是沒幾個。
簡初堯癱坐在座位,開始反思:同樣的上課聽學(xué),下課玩,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一起玩,就自己是個傻的,回家一點不下功夫啊……簡三少感覺自己被欺騙了,有些委屈又不知道怎么辦了。
尚夫子端著一碟糕點進來,“開始抽人了——李游,你來?!?p> 叫李游的孩子站起來順順溜溜的背完了文章,尚夫子招手讓人上來,遞給他一塊糕點。
這是尚夫子特立的,獎勵聽話的學(xué)生一塊糕點,各位少爺小姐不少糕點吃,可夫子在課堂給的啊,那是代表認(rèn)可的!
一群小孩兒眼睛亮亮的看著尚夫子,夫子眼神穿梭著,尋找和他對視眼神躲閃的學(xué)生,抓到了一個抱著課本擋臉的簡初堯。
“簡三,你來?!?p> 前面看他臨時抱佛腳的樣子就知道他背的磕巴了,明南非都替他捏了把汗。
“‘古之學(xué)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渥x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否焉小學(xué)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揍t(yī)樂師……百工之人,不……不……’”
學(xué)堂里靜靜的,一個軟糯的聲音響起:“‘不恥相師?!?p> 簡初堯順著背:“‘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
“‘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蹦堑缆曇粜⌒〉捻懫穑粋€字一個字在往外崩,隨寒蘇扶額,這個簡三,又偷偷帶幺幺來課堂了。
一整個學(xué)堂的孩子屏息斂聲,他們知道簡輕瀾乖巧,所以對她來都是開心的,并且一致瞞著夫子,結(jié)果她自爆了!
后面簡初堯磕磕絆絆背完了,那道小聲音提醒了三次。
尚夫子從講臺下來,站在隨玉瓊桌旁,看著簡初堯腿旁邊的大書匣子,“你沒背會啊簡三?!?p> 簡初堯羞愧低頭。
夫子敲了敲木匣蓋子:“你帶著她來了三次了,不打算給我看看?”尚夫子抱起小糍粑糕,捏了捏她的臉,明南非掙扎:“舅,夫子,她很乖的,又不會吵鬧,你別……”
尚夫子給了他一個腦崩兒:“他都帶來了,我抱抱怎么了?”
是的,尚夫子這人,年少時不見得多聽話,當(dāng)了一年夫子,還是個不靠譜的,經(jīng)常講課到一半開始扯各大歷史的秘聞,英雄豪俠的故事,起勁到管宮學(xué)的大夫子得天天來盯課,生怕這家伙攛掇這群小孩兒當(dāng)場去混江湖。
明南非嘆氣,簡三要挨打嘍。
簡初堯跟在夫子后面,等他落座,乖乖抱著講義站在門口,孤零零的。
尚夫子心情頗好,抱著小娃娃坐在講臺上,繼續(xù)抽人,點到了季斐澤,雖然往日里他也會嗆簡初堯,但到底是一起玩的,他又不怕誰回去說他,背了兩段直接說不會背,提著講義和簡初堯排排站,悄悄聊天,聊了沒幾句,隨玉瓊也出來了。
“你們不是會嗎?”簡初堯不解。
隨玉瓊翻著下一篇:“因為我善良,來陪陪你?!?p> 季斐澤更直接:“一個人不會背,出來站著丟人,那叫可憐,三個人不會背,出來并排站,那叫可恥可恨?!?p> 可恥可恨的三人看著腳邊濺落的水珠,里面尚夫子還在抽人,后面速度就快了,幾乎每人都是挑的幾段來考,簡輕瀾被他抱著輕輕拍,昏昏欲睡。
靠窗坐的隨寒蘇翻著書,看了眼外面的三個人,笑了笑,抬頭看見尚夫子懷里的簡輕瀾,聽著落雨打在石階上,滴滴答答作響,忽然懂了為什么簡輕瀾叫自己噠噠——
那是簡初堯第一次帶她來,小孩子忘性大,自己玩完,就顧著回家了,絲毫不記得妹妹被丟在宮學(xué)了。隨寒蘇問完題撐著傘回講堂放書,看見坐在門口低著頭的那一小團,心里軟了下,難怪簡初堯今天都神神秘秘的,敢情是把妹妹帶來了。
他撐著傘一步步走來,伴著雨聲和抬頭的簡輕瀾對視,那年,隨寒蘇六歲,簡輕瀾兩歲。
“噠噠!”她笑著撲過來,顯然認(rèn)得來人,一小只,穿著件粉色小裙子,頭上戴著粉色的毛球,眼神亮晶晶的。隨寒蘇抱起小姑娘,“你三哥把你忘了哦,先跟寒蘇哥哥回家吧?!?p> 簡輕瀾乖乖被他抱著,伸手抱住傘,一個人的小油紙傘尚且遮不住兩個人,隨寒蘇將傘向前傾,把自己帶來的披風(fēng)給她披著,抱著人上了馬車,準(zhǔn)備給不長記性的簡初堯送一個完整的童年。
果不其然,簡將軍夫婦回來,小女兒丟了,一家人急的四處找人,隨寒蘇給小姑娘找來妹妹的小衣服穿上,抱著人去了簡府,目睹了簡初堯的遭打的全過程。
那二傻子看見他來,居然以為是他聽到了動靜,特地去找人了。隨寒蘇閉口不提他私心想多跟小姑娘待一會的事。
于是,第二天,宮學(xué)告假兩人,隨寒蘇發(fā)熱來不了,簡初堯挨了頓打,雨里跑太歡也感冒了。
回過神時,尚夫子已經(jīng)查完人抱著小姑娘去找太后了。隨寒蘇替簡初堯默哀,可憐的三少,偷妹妹給大伙看,還要被他爹回去揍了。
從宮學(xué)回來后,簡初堯牽著妹妹走回簡府,本來文章沒背會,丟了臉,又因為帶妹妹去宮學(xué)玩,不用想他都知道自己回家要遭了。
“堯堯?!焙嗇p瀾拿著太后給的小夜明珠搖了搖,示意簡初堯看她。
“你走累了?”簡初堯抱起她,小姑娘嘆了口氣,揉揉他的腦袋:“不難受,我?guī)湍恪!?p> 簡初堯苦哈哈一笑,難怪人家都這么喜歡他妹妹,又懂事又可愛,誰不喜歡?
簡家廳堂內(nèi),簡夫人木妗衣端坐高位,神色平淡,看見小兒子進來,只是拿著茶杯瞥了他一眼,沒有開腔。
簡初堯低著頭,老老實實反思:“我的錯,不該帶妹妹去宮學(xué)?!?p> 簡夫人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神色不變。
“也不該只顧著玩,荒廢學(xué)業(yè)?!?p> 廳堂內(nèi)靜靜的,灑掃的下人在遠處交流的聲音都能傳來一二。簡夫人放下茶杯,半晌笑了,看著兒子漸漸紅了的眼睛,招手讓兩個人過來,摸了摸簡初堯的頭溫聲問:“你想讓妹妹陪你上學(xué)?”
簡初堯要哭不哭的看著她,試探的問:“我應(yīng)該想嗎?”
這下到木妗衣反思自己了——為什么小兒子這么問?“應(yīng)該。阿娘覺得,你可以帶她去。畢竟,她光是在寒蘇那里多跟著讀了幾遍就能背些了,讓她去宮學(xué),丟臉的可就是你了呀?!?p> 簡初堯這么一想,抽了下鼻子,想了下:“那我就多用功。”
簡輕瀾平靜的看著她,遞過手里的小夜明珠:“不要,欺負他。”她能聽懂多少尚不可知,但是她看見帶她玩的哥哥眼睛紅了,那就是有人欺負他了。
簡老三,心眼不多,對妹妹是真喜歡,走哪里都想揣著她,沒有哪家小孩子像他妹一樣這么乖的?他帶著,不羨慕死宮學(xué)那群?
木妗衣抱起小女兒,刮了下她的鼻子:“哦,幺幺被塞小匣子里也還要給三哥說話呢?”
簡輕瀾笑了下,摟著她的脖子蹭了蹭,乖乖喊:“阿娘?!?p> 木妗衣心里微妙的不快消失了,拉著兒子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告訴他們:“你們小叔叔小嬸嬸要回來了,這次住到過年哦?!?p> “望離來么?”
“來?!?p> “好哎!”
簡初堯和他小叔簡繼之的兒子簡望離同歲,兩人差了兩個月,但是每年簡繼之回來都不帶簡望離,到今年,簡初堯就見過簡望離一次,印象里還是個被小嬸嬸騙著穿裙子的小傻子。
“阿娘阿娘,他們什么時候到?”
“下個月就來了。你可以抓緊時間背書了,繼之回來必然要考你?!?p> 簡初堯哭喪著臉,“那我先去了?!?p> 木妗衣抱著女兒笑著看他跑遠,思索著怎么把女兒要去上學(xué)了不能隨時抱來逗著玩了的火發(fā)給丈夫簡和瞬:“幺幺,你阿爹最近有犯什么錯嗎?”
簡家當(dāng)家的,是夫人木妗衣,當(dāng)年淮京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將門大家出身,和當(dāng)初太學(xué)讀書的簡和瞬意外相識,清寒時愿意下嫁,一路扶持到簡和瞬成為明照國的將軍,從有了大女兒后開始學(xué)著當(dāng)一個溫柔的母親,到了小女兒這里,已是頗有成效了。
本來沒指望一向話少的簡輕瀾回答,結(jié)果小姑娘眨著貓兒眼認(rèn)真給她想:“回來的晚?!?p> 這個借口是先前木妗衣用過的,簡輕瀾也只是記著,想到了拿來一用。
“說的對,今天的點兵早該結(jié)束了,他確實回來晚了。我們幺幺真聰明呀!”木妗衣舉起小姑娘笑著夸她,眼神藏不住的高興。
簡輕瀾看著母親姣好的面容也和她笑著,左右三哥保下了,爹爹那里,母親哪舍得下狠手呢?
——
簡府,簡初堯的院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季斐澤和隨玉瓊來找簡初堯玩,遠遠就聽見朗朗的背書聲,兩人對視一眼,季斐澤大搖大擺進了院子:“可以啊簡三,準(zhǔn)備和寒蘇哥爭第一啊?”
簡初堯不理他,背完一段后才回答他:“我小叔要回來了,估計在十月中旬。本來這個月就該來了,然后聽我阿娘說他們路上遇到麻煩了,就耽擱了?!?p> 破案了,這家伙是怕他小叔查功課。
隨玉瓊坐在秋千上,指揮季斐澤給她推秋千:“飛飛,你給我推下秋千。今年祈愿牌你們準(zhǔn)備寫什么?”
簡初堯看他們不像要走的樣子,索性坐下來倒騰他的新玩具,九連環(huán),他姐說他應(yīng)該玩一下,免得傻掉:“我沒想好呢,我的心愿,祈福了神佛也不見得樂意搭理我吧?!?p> 季斐澤使了點力給隨玉瓊推秋千,想了下簡三去年的牌子,當(dāng)場笑了:“‘希望佛祖保佑我?guī)妹猛低党鋈ネ娌槐患依锇l(fā)現(xiàn)’,你真的可以啊簡三。”
隨玉瓊沉默,她怕火燒到她這里。
“你寫的好了?你寫的‘能遷府和成為國師的弟子’。拜托,誰家皇子髫齔之年就遷府的?”簡初堯反唇相譏。
季斐澤,始齔之年要遷府的奇人,理由,他哥每日查他功課。
太子對弟弟相當(dāng)上心,功課要查,身體狀況要管,受欺負了也要問清楚的,這就導(dǎo)致季斐澤可以抱著季容照的大腿撒嬌要遷府,在陛下面前卻要恭敬行禮,生分的很。
季斐澤強行辯白:“那……,可國師確實收我了啊,雖然才幾天。”
隨玉瓊點頭,調(diào)侃:“畢竟是容照哥去找的國師嘛?!?p> 季斐澤有些失落,“他不太喜歡我吧?我成天在他后面轉(zhuǎn)悠,他都不見得多搭理我?!北怀绨莸娜撕鲆暤母杏X真的不好受,季斐澤落寞的坐在簡初堯?qū)γ?,“可是他都對外說了只收我一個啊,總不是用我來擋別人吧?!?p> 隨玉瓊坐過來,抱起剛追著她來的踏雪尋梅(全身漆黑,只有爪子是白色的小貓),“我覺得沒人能讓國師大人屈服于自己不喜歡的事,所以,他應(yīng)該也還是想收你的,就是獨來獨往慣了,不習(xí)慣吧?”
“說的也是——啊,我忘記了,今天要去找國師府找鶴棠寧,你們聊,我走了!”季斐澤跑的飛起,生怕他失約,回頭鶴棠寧不跟他透露國師近況了。
簡初堯皺眉:“鶴棠寧?國師收養(yǎng)的那個嗎?名字怪怪的?!?p> 隨玉瓊點頭:“留在身邊最久的那個。其他孩子國師最多收養(yǎng)一陣,就會送到西城扶育堂(國家設(shè)立來照顧被遺棄的孤兒的地方),只有她還在。國師大人很疼她的,花朝節(jié)本來是他帶的鶴棠寧去玩,結(jié)果中途被陛下請走了,就把鶴棠寧托付給容照哥了,聽說進宮時還陰陽怪氣陛下了。”她說的眉飛色舞,樂不可支。
國師黎城脾氣不算好,火氣上來了,誰的面子都不給。但又心善,每年都會挑時間游走在五湖四海解決妖禍,同時傳授除妖之法,遇到無家可歸的孩子也會帶回來養(yǎng)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