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返抵洛陽的第二天,寅時的天際尚是漆黑一片。
南邊宮城的崇德殿內(nèi),伴隨著一聲較為低啞的“陛下駕到”,候在殿內(nèi)的漢員大臣們秉持笏板,紛紛彎躬下身子,口中齊呼‘陛下長樂無極’。
在張讓等幾名中常侍的開道下,天子身穿帝服,在群臣的躬迎中,走到殿宇中央,將寬大袖袍往后一擺,緩緩跪坐而下。
“平身?!碧熳诱Z氣平淡,目光從左往右掃視了一圈殿內(nèi)群臣。
當望見站在前方的古稀老人時,劉宏的臉色頓時和緩了許多,稍帶上幾分暖意,詢問起來:“老太尉,身子骨可好些了?”
前些日子楊賜告病,劉宏準其在家休養(yǎng)。
“托陛下洪福,老臣已無大礙。”
天子微微點頭,又吩咐了一聲:“來人,給老太尉賜坐?!?p> 話音剛落,立馬有小黃門搬來一團襦軟的蒲墊,擺放在楊賜面前。
“謝陛下圣恩?!崩咸疚⑶分碥|,躬身行了一禮,在身后無數(shù)道滿是羨慕的眼神中,安然跪坐于蒲墊之上。
漢安帝時期,楊賜的祖父楊震,享有‘關西孔子’之稱,年近五十才步入仕途,幾載之后,官至太尉。
其子楊秉(楊賜父),年過四十才接受司空召辟,出任為官,同樣官至太尉。
眼下楊賜之子楊彪,已經(jīng)升任至九卿之一衛(wèi)尉。等到楊賜從太尉的位置上退下來,繼任之人多半就是楊彪,這樣一來,楊家便就是四世三公。
即使像汝南袁家,潁川陳家這樣的望族豪閥,也稍有遜之。
天子擺正姿勢,緩緩而談:“今天叫眾位愛卿來呢,的確是有一件要事,想與眾卿商議。”
“臣等洗耳恭聽?!比撼脊暬氐?。
“卿等可知,在并州以北的西安陽,有個地方名叫魚尾坡。前幾日,就在這魚尾坡爆發(fā)了一場大戰(zhàn),朕的監(jiān)軍御史為國捐軀,朕的將士折損三萬?!?p> 劉宏頓了口氣,眼神里裹挾著陰寒,“而朕親自任命的主帥,刺史張懿,居然通敵叛國,勾結(jié)鮮卑人?!?p> “不過朕已經(jīng)下昭,夷其三族。你們告訴朕,接下來,是戰(zhàn)是和?”劉宏的目光落在群臣之中,觀察著殿內(nèi)的每一位臣工。
劉宏如今心情顯然不好,深知天子習性的幾位老大人閉口不言,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與世無爭的清修散人。
至于其余諸臣大多是如芒在背,站立難安。
額爾,群臣之中的太倉令站出行列,朝著天子躬行一禮,有些忐忑的說道:“回稟陛下,近幾年來,天災人禍不斷,百姓收成寥寥,各地府庫空虛。陛下不如效仿先帝,許以一位公主,嫁于鮮卑單于,雙方結(jié)秦晉之好,屆時戰(zhàn)事自消?!?p> 太倉令侃侃而談,說得有條不紊。
愚蠢。
前方的幾位老大人心中同時腹斥一聲,天子劉宏最不喜的就是拿先帝說事,更不喜委屈求和。
和親?
劉宏的眼眸一寒,伸手朝太倉令王賀招了招手,“愛卿,且上前幾步?!?p> 王賀不知皇帝陛下的心思,小心翼翼的往前挪了兩步。
說時遲,那時快。
只聽得‘嗖’的一聲,皇帝陛下手中的奏簡徑直飛向了咱們的太倉令。
啪!
不知為何觸怒陛下圣顏的太倉令雙腿一彎,跪在了地上,伏拜乞罪道:‘陛下恕罪,臣萬死’,被砸破的額頭右角猩紅一片,不敢伸手去擦。
劉宏病態(tài)的臉上浮現(xiàn)出陰蟄之色,頭頂冕旒上的十二串玉珠抖瑟個不停,指著王賀怒罵起來:“鮮卑人侵我國土,你身為漢臣,不但不以為恥,居然還有臉說‘和親’二字,朕都替你臊得慌?!?p> 劉宏貪圖享樂不假,也干過許多令人詬病的事情。但他骨子里的的確確是個很要強的皇帝,
在位十五年,他從沒向外族人認過慫。只要有人敢侵略大漢邊境,劉宏就鐵定會派下將軍,組織軍隊,就算輸多勝少,也照樣跟他們死磕到底。
正因如此,鮮卑、烏丸這些異族,才屢屢止步塞外。
太倉令被當場罷職,拖出了殿外,群臣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替他說話,那些曾與其相熟的官員,在這一刻,都選擇了緘默不語。
皇帝陛下的暴戾脾氣擺在這里,誰還敢當出頭鳥。
他們都不是傻子,天子都表態(tài)了,同鮮卑人這一仗,肯定是在所難免。
于是眾朝臣皆紛紛發(fā)言表態(tài),要揚我大漢國威。
談論到以何人為帥時,眾臣意見不一,有人建議遣衛(wèi)將軍裴?往北,也有人表虎賁中郎將袁術為帥。
聽到的名字多了,劉宏不免有些耳煩,他將袖袍一拂,整個崇德殿便立馬安靜了下來。
“老太尉,你以為呢?”楊賜在劉宏這里的信任度,絲毫不下于十常侍張讓等人。
天子垂詢,老太尉慢騰騰的從座位上起身,平壓著手中笏板,微微躬身:“老臣以為,既然是北邊作戰(zhàn),就應當用善戰(zhàn)果決、并熟悉當?shù)刂?,故老臣建議,重新啟用老將張仲為帥。”
群臣對此也持肯定態(tài)度,張鎮(zhèn)北打仗的確是一把好手,只是作風清廉,少與朝中大員走動,所以即便到了關鍵時刻,也沒幾人愿意出來幫他說話。
天子沉默了少許后,才開口說道:“如果朕沒記錯的話,張老將軍今年已是六旬有五,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十余天前,劉宏才罷黜了張仲的官職,判了個構(gòu)陷刺史的罪名?,F(xiàn)在半月不到,又要重新啟用,豈不是告訴天下人,天子的手下已無人可派了,這讓劉宏的臉面又往哪擱?
“陛下,可還曾記得入宮面圣的呂奉先否?”剛坐回位置的老太尉再度起身,心中有些悵然,思緒萬千,終究還是要走這步險棋。
老太尉話音剛落,侍中陳紀出列否道:“秉奏陛下,據(jù)臣所知,呂布出身卑微,又無顯赫背景。鮮卑人若是知道以此人為帥,怕是會笑我大漢無人?!?p> 能夠在這朝堂上擲地有聲的,哪個背后沒有一座龐然大物的支撐。
“陳侍中所言,下官不敢茍同。”擔任侍郎的嚴禮從群臣末尾位置走出,朝著天子躬身行禮,在得到天子的首肯后,才有條不紊的說了起來:“本朝武帝之時,大將軍衛(wèi)青橫掃匈奴,顯赫之前,不過只是公主府的一名馬奴;封狼居胥的冠軍侯霍去病,出身同樣卑賤,亦是小吏與女奴私通所生……”
“嚴侍郎將一介邊鄙武夫同功勛彪炳的大將軍比,恐有不妥吧?!标惣o臉色一板,沒好氣的說道。
“行了,別爭了!”
天子陛下大手一揮,遇事果決這是劉宏的長處,他叫了個小黃門擬旨,直接下昭:“去將西域國前些年進貢的那一套戰(zhàn)甲取來,賜給呂布,告訴他,贏不了鮮卑人,提頭來見朕!”
群臣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著小眼兒,還能說些什么,只能口中齊聲稱呼‘陛下圣明’。
何人掛帥的事情解決了,并州刺史的繼任者,又成了新的問題。
司徒袁隗率先出列,秉奏起來:“臣以為,侍御史王允,可當此任。”
并州的四大世家,嚴張鄭王,王指的就是王允所代表的王家。
王允趕忙出列,躬下身子,似篤厚老牛般恭敬答道:“臣愿作陛下的眼睛,赴湯蹈火亦無所辭?!?p> 眼看著王允繼任新的并州刺史已是板上釘釘,可此時站在武官之首的何進卻突然橫插一腳,朗聲說道:“陛下,臣亦舉薦一人?!?p> 天子望向這個屠夫出身的國舅,頗為好奇道:“所薦何人?”
“河東太守,董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