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魂一魄

　　秋風(fēng)吹卷葦簾，霧氣穿過明堂。

　　進了屋的靈諶子眼見著沒了在外的那股子拘束氣，整個人軟泥般晃悠悠縮進了搖椅。

　　他這會瞧著倒像是沒那么急了，落座后非但不曾再與蘇長泠多說過話，反倒還頗有閑心地顧自閉目哼起了一支小曲兒。

　　蘇長泠側(cè)著耳朵仔細(xì)辨了辨自家?guī)煾缸炖锊淮蟪尚蔚那{(diào)，隱約認(rèn)出來那是段《八陣圖》。

　　“……師父?！甭犌辶四乔拥奶K長泠斂眉沉默一瞬，到底繃不住率先開了口，“您是故意放妖王離開的罷？”

　　靈諶子口中哼著的小調(diào)戛然而止。

　　“小孩子家家年紀(jì)不大，倒是學(xué)會懷疑起你師父來了?！膘`諶子緩緩掀起眼皮，稍顯嫌棄地斜了少女一眼。

　　蘇長泠垂頭：“弟子不敢?！?p>　　“弟子只是覺得……您今日似乎讓妖王走得太容易了些?！?p>　　“放心吧，長泠。”靈諶子語調(diào)輕松，“為師沒有故意放他離開——只是也沒有多刻意動手?jǐn)r他罷了?！?p>　　“為什么？”蘇長泠不甘追問。

　　“因為，該來的總會來?！膘`諶子面上的表情分毫未變，只不緊不慢地給蘇長泠拋出了個新問題，“長泠，這個月我們已經(jīng)打退多少想來山上偷藥的了？”

　　蘇長泠應(yīng)聲默默做了個心算：“從月初到現(xiàn)在，大概八批?！?p>　　“喏，你看，沒完沒了。”靈諶子努嘴，“而妖王是一只很好的‘雞’?！?p>　　“咱們得先把他手里的底牌都逼盡了，才好抓來殺?！?p>　　“可那些鬼珠……”蘇長泠遲疑擰眉。

　　“那個肯定是要處理的?！膘`諶子嬉笑著咧了下嘴角，少女幾乎是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意圖。

　　“師——父?！碧K長泠抄手抱胸，被她夾在臂彎中的長劍不住顫動，隱隱有了幾分脫鞘之勢，靈諶子見狀忙不迭起身蹦離了躺椅：“別急呀，好徒兒，你不覺著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嗎？”

　　蘇長泠不動聲色：“什么機會？”

　　靈諶子答非所問：“長泠，沒記錯的話，自從上回你在天都峰上引動雷劫之后，至今已有約莫十年，修為不得寸進了吧？”

　　少女抿唇：“……弟子愚鈍?！?p>　　“不不不，這不是你愚鈍，好徒兒。”靈諶子連連擺手，“你很聰明，修行的天賦也很好，但你的魂魄與常人不同?！?p>　　“當(dāng)初老應(yīng)剛把你撿回山上的時候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你生來只有三魂一魄?！?p>　　“三魂……一魄。”蘇長泠定定重復(fù)，“少了六魄？”

　　“對，少了六魄?！膘`諶子頷首，“換言之，眼下你的魂魄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帶有六只孔洞的木桶——早早便遇到修行瓶頸是必然的，你的情緒也因此比常人遲緩麻木了不少?！?p>　　“所以我說，這是個很好的機會?！膘`諶子邊說邊自身旁小架子上，取下一只被麻布包裹了幾層的雕花木盒——打開來，里頭放著只雕鏤成七瓣杜鵑狀的暖白玉佩。

　　“就在剛剛——妖王景韶強行引破山中三十六峰陣法的時候，這塊沉寂了多時的尋魄玉突然有了反應(yīng)?！?p>　　“下山去吧，長泠?！膘`諶子笑瞇瞇地將那白玉杜鵑塞進蘇長泠手里，順帶又遞給她塊搜尋鬼珠用的烏青石雕羅盤，“除了那些逃竄了的鬼珠和妖王的蹤跡——”

　　“你也該去把自己遺失的六魄找回來了?！?p>　　*

　　從靈諶子處走出來的時候，蘇長泠還怔怔的不大能回過神來。

　　她自幼便知道自己的喜怒與山中余下的師兄妹們不同，從前還以為是她天性持重，不想竟是因生來缺少了六魄。

　　六魄……

　　只余三魂一魄，她這究竟是怎么安生長到這么大的？

　　蘇長泠下意識蜷了下指尖，思索中忽聽見身后有人喚她。

　　少女循聲回頭，一眼便瞧見了山中那棵活了不知道多少年歲的老松樹。

　　他奔下石臺的步履匆匆，眉間尚染著三分早結(jié)的霜。

　　“長泠?！贝蟛节s來的青年含笑彎眼，聲線溫和如春日清風(fēng)。

　　“應(yīng)先生?！碧K長泠下頜微斂，拱手行過一禮。

　　“聽靈諶子說，你要下山尋魄?！睉?yīng)無風(fēng)語調(diào)稍頓，抬手摸上自己左小指，“如今妖王現(xiàn)世，徽州動蕩，你一人下山恐怕不大安全?！?p>　　“把這個帶上吧，長泠?！?p>　　“關(guān)鍵時刻，它或能救你一命?！鼻嗄晔窒挛⒁挥昧?，輕松便掰下了自己的那截小指。

　　入手的指頭眨眼化成尺長的松枝，他垂眼掐了個訣子，又隨手將之變成了只通身翠色的碧玉鐲子。

　　“給。”

　　蘇長泠不曾動手去接那鐲子，她只靜靜盯緊了青年轉(zhuǎn)瞬間便恢復(fù)如初了的那截小指。

　　“原來是樹妖啊……”蘇長泠輕聲呢喃，應(yīng)無風(fēng)托著鐲子的手霎時一僵：“什么？”

　　“妖王景韶?！鄙倥院喴赓W，“他是個樹妖?！?p>　　“怪不得他能繞開山中那么多防線摸到煉丹峰上來……還能同時引動三十六主峰下的鎮(zhèn)山陣法?！?p>　　“原來是和山中草木同氣同源的樹妖?！?p>　　蘇長泠低哂：“這樣也就能解釋，他為什么能那么快復(fù)原好自己的斷臂了?！?p>　　“不過說到樹妖……”蘇長泠意味不明地抬頭望了眼面前的青年。

　　應(yīng)無風(fēng)腦仁驟然一痛：“長泠，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化形那會，那山頭還不叫煉丹峰？”

　　蘇長泠默了一息：“抱歉，是長泠多慮了。”

　　“無妨，我知你一貫是這個脾氣?！睉?yīng)無風(fēng)擺手，說著再度遞上了那只玉鐲，“把這個拿好，回頭若遇到什么麻煩，記得隨時與……山上聯(lián)系。”

　　“卻之不恭。”認(rèn)真掂量過自己道行的少女見此倒也不曾含糊，“那這鐲子，晚輩便斗膽收下了?！?p>　　“應(yīng)先生，長泠先走一步?！碧K長泠垂了腦袋，言訖頭也不回地踏下石階。

　　秋日的山嵐帶著水汽，撲在臉上便是一陣細(xì)密的涼，商風(fēng)吹皺衣襟，云海深處偶爾泄出兩聲清遠(yuǎn)的猿啼。（注：商風(fēng)是秋風(fēng)，沒寫錯，避免重復(fù)）

　　出了煉丹峰的蘇長泠重新踩上飛劍，路過白云溪時，余光不經(jīng)意瞥了眼山中峽谷。

　　昨日剛下過兩場大雨，山中的小路這時間還濘得厲害。

　　山上的行人不多，由是她的目光，幾乎是剎那便落到了那顫巍巍爬上斷崖、對著崖下張開了雙臂的姑娘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