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碼頭上,清晨的天色剛剛開始,濃密的大霧覆蓋在江面上,天際一縷晨光似要沖破昏暗,放出幻彩斑斕的景象。港口外傳來悠長的汽笛聲,那是大船在等待進港。
在黃曼柔眼中,隱隱約約浮現(xiàn)的港口景色,熟悉之中陡增幾分陌生。
兩年前,她帶著茫然的心情和錯亂的糾葛,隨著眼前浩瀚江水和迷蒙霧色去了法國,此時此刻她正握緊船舷欄桿,載著不可知的未來重新踏上這片土地。
她好奇今天會是誰來碼頭接她,按照黃公館的慣例,老管家發(fā)叔會來吧。想到這里,她略微有些失意。
盡管她用兩年時間已經整理好了所有心情,但內心深處仍有一絲絲的期盼,要是那個人能來該有多好!轉念一想,縱然他肯來,爹爹也不允許,悵然吁一口氣,遙遙向港口方向望去。
驀然一個熟悉的身影躍入眼簾。會是他嗎?
曼柔踮起腳尖用力望去,碼頭邊站著一個西裝男子,一頂黑色禮帽遮住半張臉,像雕塑一般立在那里。即使看不清臉龐,曼柔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不是她的三哥黃忠又是誰?
大船漸漸靠近碼頭,眼前身影逐漸清晰,他比兩年前清瘦許多,更顯氣質滄桑憂郁。
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心中一陣說不出的難受,她趕緊轉過身去,匆匆拭去淚水,轉身再見時已是笑容滿面,跟剛才判若兩人。
曼柔不斷揮手示意,岸邊站著那人也舉起手朝對面揮動。
下得船來,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徑直走向那人,還未到近前,便盈盈喊道:“三哥、三哥……”
雖是極力掩飾內心波動的情緒,眼中已經控制不住瑩然有淚:“三哥,我再沒想到今日你能來!”
黃忠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但見眼前一位少女一身淡藍色法式長裙,亭亭玉立,溫婉大方,膚白勝雪,雙眉修長,較之兩年前更顯清麗秀雅,神采也大勝從前。
未等黃忠回答,曼柔妙目在他臉上轉了幾轉,見他神情雖是飽含滄桑,卻多了幾分成熟男子的魅力,心下登感寬慰,微微笑說:“我能擁抱你嗎?”
說著舉起雙手抱向黃忠,黃忠又是一怔,正覺得不自在,只聽曼柔說:“我們即使不能做夫妻,卻也還是好兄妹啊,妹妹抱哥哥有何不可!”
黃忠聞言勉強一笑,雙手遲疑著碰觸曼柔的后背,只輕輕一下便迅速閃開,開口說:“歡迎你回上海,義父和幾位姨娘正在家中等待,我們趕快回去吧?!?p> 曼柔大方笑說:“兩年沒見豈是你一句‘歡迎’便可打發(fā)了,我不依的?!?p> 黃忠又是勉強笑笑。
曼柔忍不住咯咯嬌笑起來:“和你開玩笑呢”,說完笑容迅速在唇角凝住,“你真是一點兒都沒變!”
黃忠將曼柔隨身行李箱擱好,自己駕車向黃公館駛去。
她靜靜坐在后座,沒有和黃忠說話,只目不轉睛注視他開車時的背影。黃忠早已覺出一雙眼睛一直盯著他看,只當作不知道,全神貫注開著車子。
二人一路無話來到黃公館,發(fā)叔一面領著幾個下人出門迎接,一面差人進去稟報。
黃老爺子兩年不見女兒,雖一早就知道女兒今天回來,乍聽下人稟報少不得心中激動,不由得站起身朝外張望。
此時,黃忠、發(fā)叔并眾多下人擁著一個絕色麗人款款走來。曼柔見著父親急跑過去一頭扎進他懷里,已經哭得像個淚人:“爸爸,女兒好想你!”
黃老爺子老淚縱橫,顫抖著雙手扶起女兒:“好女兒不哭,這次回來,再不許離開爸爸了!”
幾房姨娘見此情形不禁傷懷,紛紛抽出手絹拭淚。
曼柔方止淚說道:“女兒不肖,未能替父親分憂,反倒惹父親傷心,女兒再不敢的,這次回來,女兒一定陪在爹娘身邊,承歡膝下,孝順二老。”
老爺子滿意地點點頭:“乖女兒,有你這句話,爸爸就放心了,還不趕快去拜見你娘和幾位姨娘。”
曼柔依言見過母親,母女二人俱是抱頭痛哭,也惹得眾人隨著落淚。
曼柔又一一見過幾位姨娘,待到母親向她引薦八姨太芬詒時,她臉上不免多了鄙夷神色,仔細打量這個八姨太,見她年紀似乎比自己還小,雙肩如削,身材嬌小,顯然是出身貧困失于滋養(yǎng)所致,容貌雖不是上上乘,卻是肌膚細膩,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猶似會說話一般,只是神情中透著一股風塵女子的世故情態(tài),與她的年紀極不相稱,不免讓人生厭。
曼柔只微微向她點點頭,算是打過照面,一句客套話都沒說。
八姨太便有些不自在,故意拿起腔調,嗲聲嗲氣地說:“今日第一次見著大小姐,竟是讓人覺得一見如故呢,也沒準備什么見面禮,竟是我這個做姨娘的疏忽了,大小姐若是不嫌棄,我這個翡翠玉鐲就送給你吧,這個鐲子還是老爺?shù)谝淮我娭視r送的,貴著呢,說實在的我還真有點舍不得!”說時,已經將一只通身翠綠的玉鐲褪下來遞向曼柔。
曼柔卻是不慌不忙,嘴角向上扯出淺淺的弧度,悠悠然地說道:“喲,好一張利嘴,年紀不大,卻學起人家做姨娘來了”。
隨即臉色一沉,聲音也陡然嚴厲起來,“我黃曼柔幾時有你這個姨娘,少在我面前裝腔作勢,小心閃了舌頭!”
掃一眼橫在空中的玉鐲,嘿嘿冷笑一聲,已是滿了譏誚:“這樣珍貴的玉鐲你還是留著自己戴吧,我有的比這要好上千倍萬倍,你當人人都像你這么稀罕么?”
旁邊有幾位姨娘忍不住笑出聲來,忙拿手絹擋住了嘴掩飾。
八姨太本想討個便宜,給黃曼柔來個下馬威,讓她以后不敢小覷了自己。沒想到這個丫頭如此厲害,便宜沒討到,卻招來一頓羞辱。眼見斗不過她,只好忍耐下來,連忙賠笑說:“我只不過隨口一說,大小姐何必當真呢!”
曼柔就勢又要發(fā)作,卻被母親攔住了,“早飯都快凉了,老爺先坐下來吃飯吧?!?p> 礙著母親的面子,曼柔沒再說什么,只狠狠瞪了她一眼做為警告。
連日來坐船,身體十分疲倦,便沒有什么胃口,胡亂吃了幾口,便告辭回了房間。
下人已將臥室收拾一新,曼柔躺在床上沉沉似要睡去卻怎么也睡不著。輾轉反側幾個回合,心里始終放不下一件事便起來了。
約莫母親已吃完早飯,便來母親房中探視。母女二人終于得機會說些體己話,自然少不了一番感傷流淚。
曼柔溫言開導母親:“都是女兒不好,讓母親如此牽腸掛肚,離家在外事事不能為母親分憂,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需母親打點料理,想來母親十分辛苦,女兒竟自私到棄母親于不顧!”
說到這里,淚如雨下。
三姨太也禁不住流下淚來:“女兒啊,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你能回來我已欣慰,母親不求你在跟前盡孝,但求你能高高興興過日子便心滿意足了。只是有一層,母親知道你對阿忠用情至深,希望你能徹底打消這個念頭。今天老爺讓阿忠去接你,原是為試探他來著?!?p> 曼柔目光一閃,隨即恢復了鎮(zhèn)靜如常的神色。
三姨太拿手絹拭去眼淚,眼中閃過一絲光芒,接著說:“曼柔,阿忠今天對你沒有什么異動吧?你們的事你父親絕不會答應,即使你對阿忠不能全然忘情,也只把這份感情藏在心里吧。對他對你都好!”
“母親,你說什么呢,我已經不是兩年前的黃曼柔了,我都想明白了,與其奢望那些不會實現(xiàn)的事情,不如把眼光放在可行的事上,您放心,女兒有分寸的?!甭嵛站o母親的手想讓她放下心來。
“對了”,三姨太忽然又想起一事,鄭重地囑咐道:“還有一事母親要提醒你,不管怎么說,芬詒都是老爺?shù)娜?,面子上總要過得去才好?!?p> 曼柔眉頭微蹙,“女兒就是看不慣她那副事故矯情的模樣,今日若不是礙著您的面子,我一定會好好教訓她一番。父親也真是的,什么樣的人都往家里收?!?p> “木已成舟,何必再說這些。仗著老爺疼愛,也需給她留三分薄面。就當是為了母親吧?!?p> 三姨太終究不放心,再三囑咐。
曼柔知道母親仁厚,一直以來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忍則忍,力求全家平安和氣。如今大娘二娘都已過世,公館里一應大小事件都是母親作主,已令她十分疲憊,曼柔也不想母親再為她操心,于是爽快地答應:
“女兒知道了,以后讓她三分便是?!?p> 又說了一會兒閑話,曼柔方問道:“母親,為何今日早飯沒見著大哥?您在信中說大哥又惹父親生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唉”,三姨太長長嘆一口氣,“還不是因為你大哥婚姻的事,上個月,老爺與梅家給你大哥定了親,打算你回來后就辦定親酒。誰料你大哥竟是不同意,與你父親大吵了一架,老爺一氣之下把他關進閣樓里閉門思過,誰也不許見,連我都好些日子沒見他了。你知道老爺?shù)钠?,那個時候,更是不能替他求情,也不知他現(xiàn)在怎樣了?!?p> 三姨太眼眶中含著淚水,一臉無奈的表情。
曼柔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他與大哥關系素來親密,想到哥哥婚姻竟不能自主,這種滋味她又何嘗不知,兄妹倆同病相憐,令人生出無限悲戚之感。
曼柔忽地問母親:“大哥一向膽小懦弱,何以這次敢忤逆父親呢?這其中怕是還有別的原因,母親可還知道什么?”
三姨太緩緩地搖搖頭:“前段時間你大哥騎馬摔傷了腿,聽說一直在聞人府養(yǎng)傷,回家來我還沒來得及見上一面就被老爺關禁閉了,縱然有別的原因,母親也沒有機會問。若得機會你去勸勸你大哥,你們兄妹打小感情就好,也許你的話他能聽進去?!?p> 曼柔安慰母親幾句,又聊些別的閑話,方從母親房里出來。她思前想后,自己要盡快見一見大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