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侯獨女未滿十五,在秋菊宴上以一首賞菊,一曲洞簫,名揚全京,宴上眾人,無不為之才貌所動容,求親之人絡(luò)繹不絕,踏破門檻,獨寵愛女的南安侯卻不舍愛女早嫁,遲遲不肯松口,京中之人猜測,最終,這朵奇葩會落入何人之手。
彼時南安府內(nèi),小小伊人卻獨坐廊下嘆氣。
府外沒人知道,才情雙絕,顏色無雙的南安侯獨女覃伊人有個怪脾氣,不喜身邊有下人伺候,閨房只許掃洗丫頭日常打掃,卻不像別的千金小姐,身邊置辦幾個貼身丫頭。
府里人知道姑娘脾氣,就是路過的下人,都只是淺淺打個招呼便走。任由自家姑娘依欄傷春悲秋。
遠處又傳來腳步聲,伊人以為又是哪個路過的丫頭小廝,沒有回身的打算,卻聽,腳步聲落在她身后,“是誰惹得我們小殊華怨聲嘆氣的。”
伊人回身,滿臉驚喜,“芳姐姐,你總算來了?!?p> 來人也是個閨中小姐,看著比伊人大不了幾歲,一身素凈襦裙,梳著垂鬟分肖髻,神情淡雅,不像伊人見人就甜甜地笑,說著打趣人的話,臉上卻沒什么喜色。
伊人卻像見了親人一般,絲毫沒有被對方的冷漠傷到,反而習(xí)慣了似的,“芳姐姐,別總打趣我,那諢號是外頭人諢起,做不得數(shù)?!弊郧锞昭绾螅馊A的名號便傳出來了。
“如何躲這來了,你讓人寫了帖子約我來,我來了卻不見人,若不是路上問了人,還不知你在這?!?p> 伊人神秘兮兮的笑了,“我表哥隨姑媽來府上住了。”
何詠芳一聽便知對方是奔著伊人的婚事來了,卻不懂這丫頭打什么鬼主意,自己的婚事一點也不害臊。
軒轅朝男女大防并不嚴(yán)重,伊人若想見人盡可大大方方地看,這樣偷偷摸摸一看就是打著壞主意,“你若想瞧,便去,躲在這作甚?!?p> 伊人搖搖頭,嘆氣道,“我這表哥最愛招貓惹狗的,整日里就喜歡胡鬧,這會兒他約了幾個好友在院里賞玩兒,要斗彩兒,一人拿一件玩意兒,評出最優(yōu)的為魁,魁者可收納余者的玩意兒?!?p> “這倒有趣,你若想玩便去,你在家中受寵,我不信你沒幾個稀世珍玩,你若去,不定能奪魁。”這玩法新奇,若想奪魁,便要拿出最好的東西,可拿出最好的東西若還不能奪魁,便只能輸?shù)粽鋵?,可惜何詠芳家底薄,不然她也想去摻和摻和?p> 伊人又是搖搖頭,“誰稀罕那玩物,我這表哥不成器,所識好友卻是京中才俊,我想偷偷瞧著去,若有好的便可收納閨中?!?p> 何詠芳說不出饑渴恨嫁之詞,只能無言以對,明明萬千寵愛于一身,提親之人踏破門檻,全京中,有誰不想娶南安侯獨女,何以如她這等家世寒沒之女一樣汲汲營營謀劃終身。
二人躲在假山后,只見院中石桌上圍著五六個少年,桌上擺滿物件,何詠芳瞧去,見其中有幻彩珊瑚石,釉白美人撲蝶骨瓷瓶,鴛鴦劍,甚至有蛐蛐龕,其中獨一塊芙蓉玦最是奪目,芙蓉玉難得,此玦雕刻精美,栩栩如生,質(zhì)地細膩,觸手溫涼,光照下隱隱如汩汩泉水般流淌變幻。
果然,最后奪魁的是那塊芙蓉玦,眾少年都輸?shù)眯姆诜?p> “那個怎么樣。”何詠芳沒細看人,不知道伊人說的是誰,“那個,穿靛青蝠繡袍衫的。”那人正是芙蓉玦的主人,從捧玦的手往上看,是個略為清瘦,星眸膚白的少年,模樣較之他人更為清俊些,她們聽其他人喚他藍兄,看樣子,是越國公家的公子,何詠芳沒想到,越國公武將出生,所生公子竟是這樣一個文弱書生樣,她想著,模樣雖瘦弱些,但公府家的公子配侯府家的千金,極為般配。
“不錯,正配你?!?p> 伊人點點頭,“還行罷,看我嚇?biāo)麄円幌??!币寥藫炱鹨活w石子,往那邊扔去,果然驚了眾人,越國公公子更是大喝一聲,“何人!”眾人往這邊來,一下子抓住了來不及躲避的何詠芳。
何詠芳跟越國公公子迎面撞上,同時愣了下,眾人沒想到假山后是個姑娘,伊人從何詠芳探出頭來,笑嘻嘻朝眾人打了招呼。
“表哥。”越國公公子越過何詠芳看向她身后,竟直直愣了,任何人第一次見伊人都是這個反應(yīng),其他公子更是面紅耳赤,圍著伊人說話,只有越國公公子一直看著伊人沒說話,同樣沉默的還有偷偷打量他二人的何詠芳,此刻,她想,原來雜書中才子佳人一見鐘情并非妄言,作為旁觀者,她仿佛是書中的紅娘,月老的紅線,只是有情人間的一個媒介。
那天之后,何詠芳因家中事忙,許久沒去過南安侯府,直到三個月后,她才再一次來到南安侯府,只是沒想到她進府見的第一人是越國公公子藍正麒,他們在院中相遇,何詠芳本想著伊人不耐在房里,她在庭院中找人不定還能快些,卻沒想到先見到來找表少爺?shù)乃{正麒。
藍正麒明顯還記得她,干巴巴跟她打了招呼,她也緩緩回了個禮,因迎面撞上,也不好立刻走人,二人便說了幾句話,何詠芳明顯聽出藍正麒一直在暗暗打聽伊人,還未說兩句越國公府就來人找,好像家中有急事,藍正麒更是急了,表少爺馬上要回家了,他雖識得伊人的幾個哥哥,但因年紀(jì)相差較大,人家又是各有要職,與他這種白身不同,一向搭不上話,錯過這次,不知幾時才有機會再來。
何詠芳看出來,便善解人意道,“我一會要進園子,你若有什么要交代的,可以同我說?!保硕际锹斆魅耍{正麒明白何詠芳已知他心意,少年矜持,明明面紅耳赤,卻強裝鎮(zhèn)定,從懷中掏出那塊芙蓉玦,“有勞姑娘?!?p> 匆匆離去,何詠芳摩挲著手中玉玦,心想,果然如想象中觸手溫涼。
只是何詠芳沒想到,家中也有急事找她,又因找不到伊人,傳遞私物這事不能假手于人,她只好留下口信,便回家去。
這一耽擱,又是十?dāng)?shù)天,等何詠芳再送帖來,南安侯府竟閉門謝客,如此三次,她甚至忍不住想,可是她哪里得罪伊人,心中嘆氣,當(dāng)初雖抱著攀附的心思識得伊人,可心中情誼卻不假,伊人不是小性之人,好好哄哄才是,再次送帖,南安侯家七少奶奶才接見了她,南安侯府八位少爺,獨伊人一個姑娘,七少奶奶與伊人最是親厚,時常與她們一起玩耍,見到七少奶奶時,卻是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芳妹妹,恕我們失禮,三番兩次拒之門外,實在是我這妹子,哎,都怪家中兄弟縱容,使其不知天高地厚,才有今日局面?!?p> 何詠芳沒想到伊人竟然與人私奔了,七少奶奶說著不禁落淚,“老爺本想瞞下來,等找回小妹,自家人關(guān)上門,怎么處理都行,可實在瞞不住了,前兒越國公府請來官媒來,家中下人漏了口風(fēng),只怕這回,滿京城都要傳開了,若找回來就罷了,就是剃了頭發(fā)做姑子去,咱家姑娘也不能任人糟蹋,可若找不回來,也不知我這身嬌肉貴的妹子在外頭熬的苦不苦,你說說,咱家有什么對不起她的,她……”
何詠芳再三勸慰,渾渾噩噩便離開侯府,聽說伊人還是跟一個江湖混混私奔的,她實在不懂,三月多前,她屬意的還是越國公府家的公子,不過數(shù)月,一個江湖之人竟能鉤得她不惜離家千里,無媒茍合。
那塊沒送出去的芙蓉玦躺在她懷里,明明是月老手中的紅線,卻黯然失色,無從所置。
半年后,就在何詠芳暗自謀劃自己親事之時,越國公府竟來下聘了,整個長廣伯府都陷在巨大的狂喜中,獨何詠芳心中疑惑不解。
半年來,除了南安侯府千金與人私奔的事傳得沸沸揚揚,更為茶余飯后談資的是越國公府家公子傳出話來,非南安侯府千金不娶,其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據(jù)說越國公公子日日消沉,等候佳人歸來,只是沒想到,不過半年,竟給一個落末寒門下聘。
何家早在兩年前,家父病重,庶兄無能下,家里家外都把持在她一個姑娘手上,家中人都知道她一直在謀劃親事,期盼結(jié)締一個好人家,能重振長廣伯府門楣,他們都以為,越國公府這門親事是她謀劃來的,南安侯千金是她的帕交,越國公公子鐘情南安侯千金,在任何人看來,都是她趁虛而入謀算來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謀劃的許多事,只有這一件,她從未奢望過。
何詠芳還是想方設(shè)法去見藍正麒一面。
她蒙著幃帽,只身來到酒樓,藍正麒如傳聞一樣,彼時他已經(jīng)吃了半醉,朦朧間,何詠芳向他走來,伸出一只手,手中是那塊芙蓉玦。
藍正麒見了卻嗤笑,“送你罷,反正你也快嫁進來?!迸e著玉玦的手微不可見顫了顫,隨手將玉收回懷中。
“為何是我?!?p> “不是她,是誰都無所謂?!鳖j廢半年,在越國公的勒令下,他隨口說了一個人,終身大事便定了下來。
何詠芳不禁感慨,這樣一個風(fēng)姿卓越家世優(yōu)越品相高等的人物,竟真是一個深情之人?!耙寥怂奖记拔覜]來得及見她一面,她與何人走的我也不知道,她雖肆意妄為,但不是沒有分寸的人,南安侯府應(yīng)該收到她平安信,只是還沒找到人。”
聞言,他仰頭吃了一口酒,“她如何與我何干。”
二人相顧無言良久,何詠芳起身道,“多謝你選了我,告辭?!?p> 藍正麒頓了頓,略微詫異,心中第一次正視這個女子,望著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何詠芳冷漠的謝辭讓他很不自在,好似他們商討的不是彼此的婚事,而是兩個唯利是圖的商人在商言商,她一個小女子,竟比他這個大男人還不在意自己的婚事,明明自己心存他人求愛無門退而求其次才選擇了她,她竟然說多謝?
二人婚期擇定在半年后,越國公很重視唯一嫡子的婚事,特意命人修繕園子,還送了貼,讓何詠芳這個未來的少奶奶給園子命名。
收到越國公府的貼同時,她還收到了伊人的信,如她所想,伊人雖任性,卻仍有進退,她的信厚厚一沓,何詠芳有想過,若她信里有透露一絲委屈苦難,她便想盡一切辦法也要將她找回來。
如她所想,伊人這個身嬌肉貴的金枝玉葉,開頭便說了逃亡的苦澀,外頭的世界充滿了危險不定,為了躲開南安侯府的搜尋,他們常常露宿野外,三餐不繼,她甚至開始后悔,想要回家,可那個男人,如約將她帶到了傳說中的不周山,那里終年寒冷,長年飄雪,太冷了,即使穿了鹿皮鞋大氈,鼻子也快凍掉了,白茫茫一片,可就是在這樣冷的地方,她竟然看到雪層下的草根,挺拔的樹干,翱翔于空的大鳥,這一刻,伊人覺得所有的苦難都值得了,即使這一年她如同無依無靠的浪子居無定所,靠著那個男人時不時潛入高門府邸盜竊的錢銀,過著與之前錦衣玉食的生活完全割據(jù)的日子,就是為了這一刻的到來。
那個值得千金小姐與之私奔的男人,竟然是一個潛入南安侯府,偽裝短工的江湖盜賊,他不僅偷盜南安侯府的珠寶財物,還盜走了南安侯的掌上明珠。憑著只言片語,哄騙她去所謂傳說中的神山不周山,信末,伊人甚至小小質(zhì)疑了下,這根本不是所謂的神山,但也足夠美的動人心魄。
除了那幾張薄薄的書信描繪她這一年的生活,剩下厚厚一沓,竟都是伊人看過祖國山河后寫下的詩詞,足足有數(shù)十篇。
何詠芳才情一般,但一篇篇讀下來,也能感受到詩詞間波瀾壯闊豪情萬丈的恣意,這仿佛不是閨中女子該有的闊達,分明是行萬里路賞攬山河閱歷豐富的大詩人。
她將信,藏在妝奩深處,她想,不將信給任何人,才謂之不辜負伊人的信任,她若是大雁,何必將她困在金籠中,做個需小心呵護的籠中雀,她不過恰巧生于籠中,當(dāng)她羽翼豐滿展翅的一刻便屬于蒼穹。
又拿起越國公的帖子,不過思索一番,她便留下三個字,賞瑞園。麒為瑞獸,所住之地,不正是賞瑞園。
成親那日,頗為熱鬧,吹拉唱打,何詠芳收到伊人的第二封信,這次信中,她說了不少那個男人的事,二人相伴而行一年,終是私定終身,在山峰上,一捧露水,三兩野果,幾株鮮卉,告皇天,陳后土,三拜定婚,縱為世俗不容,可她心中容納天地。
一如之前,伊人描繪二人走過的風(fēng)景,留下無數(shù)詩詞。等何詠芳拜讀完,轎子也停下了,她藏好書信,舉起怯扇,心中恍惚仍在那詩詞間,看著身旁同牽巾的兒郎,拜天地,入洞房,她恍然還在詩詞里描繪的黛山濤河中,腦海中伊人跋涉的身影,逐漸變成了自己。
藍正麒剪下二人一縷頭發(fā),行合髻之禮,見何詠芳仍發(fā)呆,想著,穿霞帔的若是伊人,那將是何種光景,她會對他甜甜的笑,輕聲喚他夫君,眼前燦若桃花的臉變成冷漠淡然的臉,他心想,怎么就選了個冷若冰霜的人,二人度過一個索然無味的晚上,一夜無言。
藍正麒婚后接了個巡城監(jiān)的活,日日點卯巡城,何詠芳已接過管家權(quán),越國公很滿意這個兒媳,越國公夫人也很憐愛她,明明她整日不茍言笑,處事雷厲風(fēng)行,夫人卻仍當(dāng)她孩子看待,主要表現(xiàn)在,常常給她做糕點,找她說話,還時不時給她做些織物,何詠芳與國公夫婦相處的時間比自己的丈夫還多,藍正麒只有初一十五才會留房。
何詠芳在越國公府主持的第一場宴席,便是宴請?zhí)臃驄D,成親一月,藍正麒留下一句要宴請?zhí)?,便做起甩手掌柜,諸事不理,何詠芳將之當(dāng)做她在公府立威的第一個考驗,忙碌半月,才做好準(zhǔn)備。藍正麒幼時曾做過太子伴讀,與太子最為投契,太子夫婦也是新婚一年,是以,他新婚特請二人來,因不想驚擾越國公,是以特送貼來,執(zhí)晚輩禮,宴席便擺設(shè)賞瑞園。
太子妃是平漳伯府之女,軒轅朝為防外戚,太子正妃從寒門平民中甄選,太子妃雖出身寒門,卻富有美名,才情容顏皆為上等,因同為少年夫婦,太子妃與何詠芳一見如故,四人同坐一席,談話無間,特別是藍正麒高談闊論的樣子,意氣風(fēng)發(fā),全然沒有平日苦練武學(xué)不成,頹廢點卯的武將模樣,儼然一個飽讀詩書富有才情的文生,太子妃也是性情中人,詩詞歌賦都能隨上兩句,反倒是何詠芳冷冷淡淡與之格格不入。
太子妃便將話題轉(zhuǎn)到何詠芳身上,“弟妹既出身長廣伯府,又是殊華帕交,想必,才情更甚,何不賜下墨寶?”也不等何詠芳反應(yīng),就命人拿筆墨。長廣伯祖上出過文豪,今年族中有不少出了名頭的子弟,太子妃此話不算為難,只是她也不知,書香門第的何詠芳工于籌算,文墨卻一般。
聽太子妃點伊人,藍正麒也減了興頭,也不替何詠芳解圍,不知為何,她便默寫下伊人寫過給她的一首四言絕句,她才情一般,字寫的卻不錯。
太子妃原笑臉相對何詠芳半日,對方卻冷冷淡淡,她料想對方瞧不上她家偶得恩典來的平漳伯,是以也有心為難何詠芳,卻不料對方一首四言絕句深深折服了她。
“寫得太好了,怎么寫得這么好,此情此景,不過四言絕句,竟讓人仿若身臨其境,妙哉妙哉。”
太子和藍正麒接過,皆為驚嘆,藍正麒更是文思泉涌,心頭一動,寫下另一首四言絕句,與之一一呼應(yīng),相得益彰,太子夫婦皆盛嘆二人珠聯(lián)璧合,心有靈犀。藍正麒因詩對何詠芳另眼相待,對方卻因詩非己作,神情冷淡,不太能接受贊揚,場面頓時冷下來,太子妃以為何詠芳竟傲氣至此,便提筆佯裝請教,甩了她一身墨水?!暗苊米謱懙煤?,請賜墨寶,哎呀,實在抱歉,都怪我笨手笨腳的,我陪你進內(nèi)室更衣吧?!币膊活櫤卧伔嫉囊庠福屠俗?。
太子看出太子妃有心為難,面露難色與藍正麒走出庭院。
“實為抱歉,拙荊平日被孤縱壞了,她不是有意為難弟妹,只是想借機與她親近。”
“愚弟明白,賤內(nèi)過于孤傲?!?p> 室內(nèi),何詠芳丫頭幫著換衣裳,太子妃在一旁看著,摸摸妝奩上的首飾。
何詠芳惱恨太子妃弄臟她的新裙子,低聲咒罵“終有讓你求饒的一天。”
太子妃佯裝沒聽清,“什么?”見對方一直自持矜持總算動容,心里不禁得意。
何詠芳主動道,“方才的詩,不是我寫的,是殊華?!?p> 太子妃來了興致,她自然知道伊人私奔的事,“她有給你寫信?”
何詠芳指了指妝奩旁邊的盒子,盒子放的是詩,信和詩她分開放,并不怕被太子妃看到信。
那滿滿一盒的詩詞震撼到太子妃,她揀過一篇一看便入迷了,坐在床上,嘴里念著,手里攥著,何詠芳換好衣服,她還在看。
“太子妃可以帶回去看,只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是殊華寫的?!?p> 對方癡癡道,“這等好詩,束之高閣,未免太可惜了,應(yīng)該拿出去,讓世間好男兒看看,什么才是好詩詞,讓他們也瞧瞧,閨閣出來的,不比所謂才子詩人差。”
“若是在閨閣,也寫不出這等詩詞?!?p> 宴席過后,何詠芳便想要刷印伊人的詩集,她手中不缺這點銀子,甚至她手里還有一間茶鋪子,專供學(xué)子聚此飲茶對詩,不少人因此留下墨寶而一夜成名。
一如她想,殊華詩集一出,果然驚天動地,一時間全汴梁都在猜測這個殊華公子是何人,都想與之結(jié)交,是了,何詠芳沒有點明性別,所有人都以為殊華是一個男子,畢竟,誰也想不到此殊華就是當(dāng)初秋菊宴一舉成名的殊華南安侯獨女顧伊人。
何詠芳賺得盆滿缽滿之際,藍正麒卻再次陷入飲酒消沉,猶是何詠芳沒將那日的絕句放進詩集,他也猜到了,只是他不問,何詠芳便不說,越國公沒少因他消極怠工雷霆震怒,也通過國公夫人旁敲側(cè)擊想讓何詠芳勸勸他。
可何詠芳除了貌合神離的少奶奶身份,有什么資格去勸藍正麒,甚至這個身份,也是她撿來的。
這邊一筆爛賬,那頭東宮卻來帖,竟是太子妃有喜了,原來那日宴席后,回去便查出有喜,只是月份還小,就沒宣揚,何詠芳去的時候,太子妃眉頭高高吊起,一副拔得頭籌的樣子,風(fēng)涼道,“你們剛成婚,這事急不得。”何詠芳沒和她計較,說起詩集的事,果然太子妃耳聽八方,早知詩集成名之事,“我便說應(yīng)讓外頭人都見識見識咱女子才情不輸男子罷?!?p> 回去后,恰逢十五,夫婦同房,何詠芳給藍正麒端了醒酒湯,“爺,給我個孩子罷。”
男人詫異,明明該是曖昧溫情的話,給何詠芳說成一筆交易般,日子久了,他都開始適應(yīng)這個從頭到尾無趣至極的女人了。
“今日見過太子妃了?可是太子妃激你了?!?p> “成家立業(yè),爺已成家,事務(wù)卻一般,不若綿延子嗣,寬慰父母?!?p> “……”終有一日,他不說被無趣死,就是被氣死。
“爺成全你?!彼{正麒翻身壓到何詠芳要親,被擋了回去,“爺多日飲酒傷身,還是安養(yǎng)些日子罷?!彼浪蓝⒅?,確認(rèn)對方?jīng)]有說笑,泄了氣,躺倒下來,一副任君處置的模樣,心中默念大悲咒,話說,大悲咒開頭什么來著?
何詠芳撐起半邊身子,“爺何不棄武從文,爺日日操練,也不得半分精進,卻于詩詞文章上頗有天賦,何不苦讀幾年,以備科舉?!?p> “我是武將出身,越國公府只有我一個嫡子,若國有難,父親年歲漸大,我不替父出征,誰去?”
“可你連大刀都舉不起?!?p> “什么?”何詠芳說的太小聲,意識逐漸模糊的藍正麒有些聽不清。
“沒有,我是說,爺生個兒子罷,公爹年富力強,等孩子大了,他便可替爺出征?!?p> 良久,何詠芳以為他睡去,才聽到他幽幽道,“可我不想讓父親失望?!?p> 何詠芳都要睡著了,迷迷蒙蒙回應(yīng),“你不試又怎么知道呢……”
第二日,藍正麒鼓起勇氣跟越國公陳情,表示要棄武從文,忐忑良久,被親爹踹了一腳,“滾回去生孩子?!?p> 二人下定決心要生個未來繼承人,也不知道是否緣份沒到,這個孩子遲遲未來,太子妃生了太孫,皇帝龍顏大悅,大赦天下,兩年后,伊人來信,竟是報喜了,因為這個意外之喜,她決定和夫君留在溫暖的江南,也因為停留,南安侯終于找到了寶貝女兒的蹤跡,千里奔赴,仍想將走失的珍寶帶回來。
南安侯找到伊人的時候,她的肚子已經(jīng)六七個月大了,夫婦二人因戶籍問題,留在一個村莊,做了獵戶,她夫君明面是獵戶,暗地里仍舊以盜竊為生。
南安侯一見那盜賊就一掌將之打落,聽到動靜,伊人從茅屋里出來,見到親爹便落淚了,撲上去緊緊抱著,大哭一場,盛怒的南安侯頓時手足無措五味雜陳,終究輕輕回抱自己視若珍寶的女兒,流浪的金釵,落了凡塵,便也失了眩目的色彩,包頭布衣的模樣,哪里像當(dāng)初名動京城的小殊華。
那男子行盜竊賊事,江湖氣極濃,竟是個劍眉星目模樣端正的男子,難怪勾得心肝女兒凡心大動。
男子為二人沏了茶,便躲在屋外,南安侯吃了口茶,竟發(fā)現(xiàn)茶為上品,伊人紅腫著眼笑了笑,“我好茶,別的倒能忍,就是茶忍不了,他縱我,也因此,才時常做那梁上君子。”深知南安侯能找來,男子的來歷他早已查清,伊人也不做隱瞞。
“跟爹回去罷,孩子,生下來,爹給你養(yǎng),爹再給你尋門親事,招個贅婿,他人說不了閑話?!?p> “爹不怪女兒么。”
“你是爹的心頭肉,一時糊涂,爹還能任你在外頭風(fēng)吹雨打不成?!?p> “女兒不孝,女兒不能?!蹦习埠钜詾橐寥苏J(rèn)錯了,誰知她轉(zhuǎn)口又拒絕了他。
“你就這么心悅那個小混混,連生你養(yǎng)你的父母都不要了,家中兄弟也不顧了?”南安侯的話說的重,伊人想辯解,一時情緒上頭,親情和自由之間本不該做抉擇,又明白自己的行徑確實是在傷害親人,頓時捂著肚子哭聲不止。南安侯見她哭,不忍多說,又不甘勸解,恐遂了伊人的意從此少了個女兒。
外頭男人聽見哭聲,忙不迭進了來,唯唯諾諾作著揖,“侯爺好歹少說兩句重話,姑娘身子重,經(jīng)不得激,侯爺有氣往我身上撒?!?p> 南安侯自然恨極這個登徒子,又不屑與之對峙,便走出門外,看著遠方炊煙裊裊,背影略顯頹唐。
伊人止住哭聲,走到父親身邊,“阿深第一次潛進府里做短工就被我發(fā)現(xiàn)了,被我抓個正著,說了好些討?zhàn)埖脑?,他跟我說他是江湖義士,從小游歷江湖,以懲惡揚善為己任,以成為一代鋤強扶弱的大俠為志,”好像想起了當(dāng)初初見的情景,伊人噗嗤笑了,“我哪里不知道他說的話都是哄我的,不過是個梁上君子,可我還是被他話中那些天高海闊,崇山峻嶺的畫面所吸引,我想,他天南地北走過這么多地方,縱使小偷小摸,也比我在深宅大院來的強。一開始,我只是想去看看傳說中的神山,想著去看看就回家,路上太苦了,好幾次我都哭著讓他帶我回家,他每次都答應(yīng),可往回走我就后悔了,咬咬牙,再堅持幾日,直到終于找到傳說中的神山,太美了,不周山上終年雪,不見來時人間路,所有的苦難在那一刻都值得了,哈哈,我知道那不是不周神山,他怕我走不動,找了座高山哄我的,可普通的高山就這樣美,那世間還有多少美景我未曾見過,那一刻,我便知我回不去了。“
“爹爹,我不想做籠中雀,我想做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大鵬?!?p> 二人在茅屋前拜別南安侯,南安侯揚言顧家從此沒有這個女兒,卻還是留下一袋子銀子和銀票。
“請個好點的穩(wěn)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