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趙禹晉因為胃穿孔進(jìn)了醫(yī)院，依依告訴我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
我坐立不安地在房間里踱步，這件事怎么說我也有責(zé)任，如果他有個好歹追究起來...我該怎么辦，又該怎么面對媽媽？我迫切地想去醫(yī)院看看，但必須要等媽媽睡了之后，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我覺得我也瘋了。
時鐘規(guī)律地走針，滴答滴答的單音節(jié)挑動著我的神經(jīng)。終于到了晚上兩點，我穿上厚外套小心翼翼出了門。路上沒什么人，冷颼颼的風(fēng)卷著干枯的落葉往我身上拍，那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這么晚一個人出門。
我打上一輛夜間的士去了依依說的那家醫(yī)院。
走下車時，我的睡意被撲面而來的風(fēng)吹散。那是一家當(dāng)?shù)刂乃饺酸t(yī)院，高聳的大門在暗藍(lán)色的天幕下猶如地獄的入口。
醫(yī)院由幾棟大樓內(nèi)部連環(huán)而成，我繞了幾圈才來到2408病房。米白色的木門虛虛掩著，仿佛在等著我來似的。我輕手輕腳將門推開，探頭看進(jìn)去。
月光透過沒有閉實的白色紗簾，落在床尾，整個空間充斥著柔和的珍珠母白，像洋溢在海平面的波光。趙禹晉靜靜地躺在床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具毫無生氣的尸體。
他的上半身隱在陰影里，讓我誤以為他睡著了。我正猶豫要不要離開，可怎么想都覺得虧！打車費花了我三十二點三人民幣呢！
“時初樂，是你么？”
我愣了幾秒，他的聲音那么沙啞，只是聽著便倍感痛苦。
“你沒睡？”
“嗯，在等你?！?p> 等我？這兩個字如兩滴水，讓我的心湖泛起漣漪。
我走進(jìn)去，“你怎么知道我會來？”
他艱難地咳了兩聲，“我賭你還有點良心。”
來到病床前，我才清楚地看到他那張慘白的臉，看到他臉上因痛苦難受而緊鎖的眉頭。他的情況遠(yuǎn)比我想的要重，愧疚懊悔的后勁兒沖的我雙眼發(fā)熱。
“還賭？”月光從我背面傾瀉而下，讓我有種接受審判的感覺，“就這么想贏么？”
“想贏?！彼Γ疤貏e想贏。”
他的笑聲是那么干啞，那么難聽，完全沒有平日里的柔亮。但那一刻，我感受到一陣狂風(fēng)將我卷到綠意盎然的雷波大斷崖之上，空氣中都是桀驁、自由而熱烈的生命氣息。
我無奈地發(fā)出一聲低笑，裹緊自己的厚外套，雖然房間里暖氣很足，但我還是覺得像泡在水里一樣冷，因為我意識到我根本無法與趙禹晉對抗，我無法豁出一切下注，無法不被后悔束縛，無法慷慨的原諒。
“為了讓我難堪，你真是連命都豁出去了?！蔽铱吭诖惭厣?，側(cè)眸看他。
“時初樂，所以你會履行賭約吧？”
他漂亮的雙瞳在黑夜中毫無顧忌地生吞我，我再一次感到慌張，但更多地是對當(dāng)眾道歉的恐懼，我清楚的知道自己完全沒有勇氣在公共場合做任何一件會引起圍觀的事情。
“就這么害怕？”他說，“你整個人在發(fā)抖?！?p> “我...我...”想要辯解的話被鎖在喉嚨里，牙齒咬破了我的下唇，口腔里頓時彌漫起血腥的鐵銹味。
“不敢？”
我無助地回視他，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嗯。
他收回落在我身上的視線，緩緩閉上眼，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權(quán)當(dāng)他是生氣。
“那要不要換個賭約？”
聞言，我的心跟著狂跳了一下，“換成什么賭約？”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睜開眼，正死死地盯著我。
“吻我?！?p> 他的話音很平靜，卻像鐘聲一樣震的我恍惚起來。
“什...什么？”
“吻我。”
我猛地站起來，身體因為灼熱而感到躁動。
“要么道歉，要么吻我，時初樂你只有這兩個選擇?！?p> 這完全是赤裸裸的威脅！
“如果我都不選，就耍...耍賴呢？”
他發(fā)出一聲短暫的輕柔的氣聲，像是無奈又像是可笑。
“聰明都用在這兒了？”
我無法反駁，怎么說我都不占理。
“如果你當(dāng)無賴，那我就耍流氓，不過就是比誰的底線更低嘛！”
“你——”我想罵，卻無話可罵。
趙禹晉像電影慢鏡頭一樣緩緩合上眼皮。
“回去好好想，出院后我要得到你的答案?！?p> 從出租車下來時，天已經(jīng)有些蒙蒙亮，我站在家門口仰頭迷茫地看向一眼望不到頭的灰色蒼穹，心里感到無比的迷茫。
到底是誰攪渾了我平靜的一汪春水，卻又不負(fù)責(zé)的消失了呢？多年之后，我終于在白雪茫茫的海邊找到了答案：教育。
在等趙禹晉出院的這兩天，生活規(guī)律得仿佛生了銹一般，既讓人輕蔑，又讓人害怕，但同時也是一種保護(hù)，讓我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
“時初樂！你怎么又走神了？我都提醒你幾回了？給我站到后面去！”
我恍然回過神，化學(xué)老師正怒氣沖沖地拍桌子，肥厚的嘴唇上下頻繁的開合，細(xì)數(shù)我最近的糟糕表現(xiàn)。說到氣急處，她拿出前幾天的期中試卷，指著我慘不忍睹的分?jǐn)?shù)一頓數(shù)落，或許是為了激起我的羞恥心，但此刻我的腦袋里卻只有兩個瘋狂撕扯的選擇題。
她說累了，拍拍桌子讓大家自習(xí)。我站在教室最后面，癡癡看著黑板上寫滿的白色化學(xué)式，我仿佛看見了趙禹晉，它們都有著極為相似的共同點，那便是出人意料的費解。
自那日雨夜之后，我?guī)缀鯖]怎么見到謝致景，如果不小心偶然遇到，我的心虛膽小便令我不敢直面他，也就不知道他是怎樣的神色了。那段時間倒是和莫嘉杭經(jīng)常碰見，他悄悄遞給過我一張小紙條，上面是用超絕小學(xué)生字體寫著：對不起時初樂，我錯了，江望已經(jīng)批評我了。
看完后我笑了笑，將紙條揉成團扔進(jìn)垃圾桶，渴望把那日的痛苦也一并拋棄?？晌覜]有想象中那么瀟灑，絕望、悔恨一直伴隨著我，連帶著那夜的雨聲和公交車上扶手的晃動聲，在每個即將入睡的時刻將我折磨的血痕累累。
洗完澡，我漫無目的地坐在書桌前，桌面上攤開的練習(xí)冊一眼望去全是紅叉，我眼不見心不煩地關(guān)上丟到一邊，翻身跳進(jìn)被窩。
點開博客軟件，我和葡萄的聊天還停留在那一天，他沒再找過我，又或許說真的在等我找到他，可我已經(jīng)毫無精力來配合他完成一次精彩的探險。
我退出博客界面，將手機熄屏放在桌角。天花板上晃動著吊燈的光斑，像人生漂浮不定的海浪，而我一向是隨波逐流。
期中考試三天后已經(jīng)有了初冬的預(yù)兆，勁風(fēng)卷著雪粒，蝗蟲過境般將窗前的一棵銀杏樹薅的光禿禿。下節(jié)課是體育課，教室里沒幾個人，我停下手中的筆，抬眼看出去，操場上烏泱泱的人影好不熱鬧。那時我才意識到，原來大家都開始為一年一度的冬季運動會暨藝術(shù)晚會作準(zhǔn)備了。
晚會節(jié)目是在考試前就定好的，所以如今在學(xué)校隨便一塊空地上都能看到一場完整表演的排練。我將手抄在卡其色搖粒絨的口袋里往操場那邊去，一路上能聽見五花八門的音樂四面八方的傳來，有點看頭的排練壓根兒擠不進(jìn)去，我縮縮脖子：時初樂，看吧看吧，叫你小時候挑食，要不然身高或許還能沖一沖！
“初樂！”
我循聲四處張望，在一群尖叫歡呼的女生中看到了依依和游思，她們正朝我招手。
依依小跑過來把我往她來時的方向拉，邊走邊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去看這個！包你大飽眼福！”
我本意是不想去看的，但奈何真拗不過依依那牛勁兒。
在依依的開拓以及游思的接應(yīng)下，我莫名其妙被推到了前排。雖說是前排，但也看得費力，窗戶實在是太高了，必須站在前面的石墩上才堪堪能窺見音樂教室里的場景。我為難地看了一眼努力推我上石墩的依依，又掃了一圈周圍，全是趴窗戶犯花癡的女生，心想這得是何方神圣??！
這時，突然幾個看熱鬧的男生急急忙忙往里擠，沒想反助了我一臂之力。我慌慌張張踩上石墩，草草瞟上一眼，只看到有人在敲架子鼓。
“初樂，看到了嗎？”
依依整個人拖著我的背，滿腔期待地問。
我本想就此作罷，但又不想掃依依的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我的雙手在窗沿上占有一席之地。還沒看上一眼，教導(dǎo)主任一聲吼嚇得我魂都飛了，咚的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
一進(jìn)教導(dǎo)室，苦茶的味道迎面而來。
教導(dǎo)主任臉色不悅，氣的直喘，喝了一口茶，噗的一聲又將茶葉吐回杯子里。我們一眾四個女生都是摔了沒來得及跑的，齊刷刷貼著墻站成一排。第一次進(jìn)教導(dǎo)室，我心里直發(fā)怵，生怕因為這件事受處分，要是傳到媽媽的耳朵里，她恐怕又要閉店躲在家里不出門，實在是顏面掃地。
“你說說你們，像個什么樣！要說出去是我們一中的學(xué)生，我都丟臉！”
“幾位男同學(xué)就讓你們爭先恐后的，學(xué)習(xí)上你們有這個勁兒嗎？”
說著，他恨鐵不成鋼的猛拍桌子，“害不害臊??！”
話音剛落，一個女生先哭了出來，我用余光睨了主任一眼，極力克制住想哭的沖動，自尊不允許我低頭，特別是在這件事上。
這件事最后以下周一早會通報批評和一千字檢討結(jié)束。我沒有回去上那半節(jié)體育課，而是灰溜溜地回了教室趴在課桌上掉眼淚。
“喲，躲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