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花死了。
星野按時花的囑托,將她葬在小溪邊。他拒絕了所有前來吊唁的村民,把自己鎖在屋子里。有時候怪物之身真的很皮實,哪怕一個月不喝水不吃東西,星野也感覺不到一絲虛弱。
家里的東西都落了灰。以前時花在,所有家具都被她擦得干干凈凈的。星野看著有些不舍,有些難過,但是卻實在不想去清掃。至少,這些東西是時花擺在那兒的啊。
終是柏森破了大門。他提著劍站在紫云上,看著星野:“時花死了,你就這樣?要是她看見你現(xiàn)在這樣,恐怕對你的愛慕之心已經(jīng)全部消失了吧?!?p> “你不去看她?她孤零零的在溪邊,不怕她孤獨嗎?”柏森問。
星野想了想,突然站起身來,要收拾東西:“我去閻王爺那兒找她去。”
星野說走就走,他變了原型,走來閻羅殿前。閻王爺埋頭于一堆書山卷海,根本沒看見星野。
“閻王大人,我想找人?!毙且罢f,難得有些興奮。
閻王忙著對花名冊:“找誰?世間的人,何時出生何時歿,不管身在何處,我的卷宗上都記得有。”
星野道:“清水村時花。”
閻王聽了,翻了好一陣卷宗,又扶了扶眼鏡,第一次抬頭看星野:“小年獸,你沒記錯名字吧?”
“不,就是這個名字。她是我的妻子,一定不會記錯?!毙且皵蒯斀罔F。
閻王看看卷宗,又看看星野:“不可能。要不然就是你報錯了名字,要不然根本就不存在這個凡人。我的卷宗上,沒有一個在清水村叫時花的凡人?!?p> 星野慌了,還是央求:“你再看看,萬一看漏了呢?”
“我閻王爺從不會漏了名字。你若要搗亂,還是請出去吧?!遍愅鯛敳辉倏葱且?,叫了陰兵陰將,架起星野把他丟了出來。
星野坐在地上,突然很想時花,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大哭起來。年獸一哭,天上立即布滿了烏云,豆子大的雨點就落下來,稀里嘩啦淋了星野一身。
星野哭完了,站起來甩甩水。柏森這個人雖然很討厭,但是他的話星野聽進(jìn)了心里。這家伙都收拾得干干凈凈的,要是時花看到他倆在一起,肯定覺得柏森更帥氣。星野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過了那么多年,他早已有能力解除柏森當(dāng)年布下的符咒。他化了人形,重新把自己收拾好了,穿上時花縫的新衣,帶了些時花過去愛戴的首飾,便出門了。
出了清沙村,星野發(fā)現(xiàn)世界真的很大。他走過大海邊的漁村,那里的海珠像月光般幽冷美麗,可人們都把打來的海珠都交給肥頭大耳的官吏,自己卻窮得醫(yī)不了病。星野宿在一戶破屋里,用法力變出一堆仙草,讓人們都來看病。無論是頭痛、腳痛還是心口痛,星野都能給他們治好。
好幾年過去,漁村里的人們愛戴星野,為他修了祠堂。星野慢慢覺得無趣,在深夜里收拾包袱,又去了凡人的皇宮。
皇宮應(yīng)該是人間最極盡奢侈的地方。匠人雕刻的九層空心象牙燈籠、一百只翠鳥翎羽編織的點翠金絲冠,天下所有的民脂民膏,都堆積在宮里。星野給皇妃治病,得了一箱又一箱的珠寶。這地方不差,這么多珠寶,若是給時花戴,她眼睛都會笑成月牙兒??墒沁^不久,皇上密詔星野去,說他愿給星野天下最珍貴的東西,只是星野要為他研制長生不老藥。星野搖了搖頭,心想這地方也不能再待了。
此后的五百年,星野還去了很多地方。邊塞的大漠、寒冷的胡地、重巫蠱的苗國、繁華的大城市……他見了很多很多人,看了很多很多美景,要是時花在,他可以滔滔不絕講上三天三夜。時花的墳所在的小溪已填為平地,但是她的墳邊生長著無邊無際的茉莉花海。
星野有些累了。他回到時花的墳前,突然很想跟時花說話。
他說:“時花,我回來了。我去了很多你想不到的地方,你讓我去給人類治病,我都做到了。不用我說,你看看這滿地的茉莉花,你一定就知道了。”
他說:“時花,你真的很笨。你給我做的衣服根本不經(jīng)穿,經(jīng)常崩線,全靠我用法術(shù)補好。那衣服的款式當(dāng)時很流行,可現(xiàn)在人都說我是老古董?!?p> 他說:“不過那個護(hù)身符倒是很耐用。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只不怕鞭炮煙花的年獸了。其實你不知道,那一年我來救你,原本是想要吃你的心。如果吃下人類心甘情愿奉上的人心,年獸的修為就可大漲。你這姑娘,真是個笨蛋?!?p> 他說:“時花……”
他說了很多很多,從一開始的無比平靜,到慢慢流淚,到泣不成聲。他捂著臉嗚嗚哭,卻聽見一個熟悉且討厭的聲音在說:“愛哭的男人最沒出息了,我都聽見了?!?p> 星野抬頭,看見柏森。他這個修道人也和自己一樣,從未老去。他覺得厭煩,便反唇相譏:“是你啊,修了不知道多少年道,卻從來沒法成仙的假術(shù)士。”
柏森有些尷尬地笑了,但星野分明感覺他笑得苦澀。他攤開手,上面是可怖的紅色傷疤:“你知道這些傷疤是怎么來的嗎?”
“問心池的池水嘛。我早就看過你的傷疤了?!毙且坝X得柏森的問題很降智。
“從我歷盡雷劫那天,我便知道了我的孽?!卑厣嘈Γ叭绻阍敢?,我且給你講個故事吧,關(guān)于我的故事?!?p> 那是好幾百年前,或許有1000年。凌霄山的紫薇道長在冬夜抱回了一個棄嬰,起名柏森。不過幾年,孩童柏森就展現(xiàn)出了對于修仙的天賦異稟。所有見過柏森的人,都認(rèn)為他不超過50年便能得道成仙。
柏森被所有人寄予厚望,覺得自己注定得道,無需與世人產(chǎn)生太多聯(lián)系??墒撬?9歲那年,凌霄山新進(jìn)了一批術(shù)士,其中有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名字叫時花。
時花的容貌身姿宛若楓葉般,耀目而不艷麗,有一種清冷可憐的美。柏森見到時花走過落滿桃花的小溪,他的心便再也無法安靜。更意想不到的是,時花的修仙天賦絲毫不輸于柏森,她是紫薇道長除了自己以外唯二得意的高徒。如此以來,柏森的心里便生出千萬藤蔓般的情絲,斬不盡,理還亂。
直到25歲這一年,紫薇道長命柏森和時花下山去守護(hù)蒼生,積累歷劫的資歷。
那天,天上下著簌簌的小雨。他在借宿人家的榻上醒來,不見時花,急忙出去找她。走到小溪邊,他卻看見一道白皙的身影半浸在水里,頓時心如擂鼓。
那女子轉(zhuǎn)過頭來,竟是時花。時花有些害羞,但還是說:“剛剛有只小獸落了水,我去救它,便濕了衣服,索性洗了洗澡。師兄,快別看我,我要去穿衣服?!?p> 為什么,時花?你為什么這么美,這么可憐?你驕傲,漂亮,天資出色,所有人都喜歡你,我忍了。你讓我夜不能安寢,一想到你就會心跳如鼓,連修道也不能好好修,我也忍了。可是,你為什么褪去衣服,在水里勾引我呢?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的心已墮入萬劫不復(fù),我從此再不能成仙人。
正所謂:桃花一渡成魔障,情絲未斷落凡塵。
柏森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他不知怎么,就看見時花的臉近在眼前,寫滿了驚懼與不解。他看見自己的雙手像是絞索一樣死死箍住時花的脖子,不過一會兒,這般伶俐美人已然香消玉損。
反應(yīng)過來時,他已流了滿臉的淚水。可這事除了天地,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心慌意亂地把時花丟在林中,逃回了凌霄山。
愚蠢的術(shù)士自以為斬斷了情絲,便可得道。誰知一入夜,便滿眼都是時花痛苦的面孔。他再也無法入眠,人們都說那樣溫和謙虛有前途的術(shù)士,怎么突然變得冷漠高傲,不近人情。他想,成仙,只要成仙就好,有了無上的力量和無限的壽命,他甚至可以讓時花死而復(fù)生。
可這份成仙的執(zhí)著讓柏森從此走火入魔,他再無法得道。
紫薇道長看在眼里,留下一首話里有話的詩,從此就閉門不見柏森。
正是:
紅塵一遇誤終生,
為卿魂斷幾回輪。
三世修行皆為劫,
一朝情起落凡塵。
桃花飛盡心猶醉,
夢醒仙途更覺真。
縱使成仙情未斷,
回眸處處是卿身。
百年后,一名仙人路過清沙村,看見林中一處墳,雖簡陋,卻好好立了碑,刻了碑文。仙人道:“好一位可憐的女子,因為身邊人陷入魔障,斷送了自己的成仙機緣。這樣罷,我取你一縷骨灰一縷殘魄,捏成肉身,你且去凡間渡兩個人。一個是那失了心的柏森,他無法解脫,終是解鈴還須系鈴人;一個是只小年獸,你見他落水才去救他,也算因救他才失了性命,他需報你的恩?!?p> 由此,清沙村多了一個傻姑娘,名叫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