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客棧
被殘陽染為銹金色的光，隨著掀開的車簾一股腦涌進車廂。
竹影探進身子，看到倚坐著的蘇羨后眸子瞬間被點亮，迫不及待地往她身前湊，左腳絆右腳一個踉蹌。
“夫人——您終于醒了！”
不知怎的，才一開口，她充滿喜悅的聲音就帶上了哭腔，眼眶也直發(fā)燙，剩下的話就都梗在了喉嚨里，變成意味不清的破碎嗚咽。
江渙唇邊牽著淺笑下了車，蘇羨摸摸竹影的腦袋，手里握著被竹影淚水浸濕的帕子，安靜地等著她平復(fù)情緒。
“您……醒來就好，我都怕……怕您……不要我了?！?p> 如泉奔涌的眼淚終于不再往外冒，她抽抽搭搭地說。淚珠還凝在濕潤的睫毛上，她為自己哭了半天不好意思地笑，眼睛鼻尖和臉蛋紅成一團，讓人忍不住上去揉一把的沖動。
“沒事的沒事的，只是受了一點小傷而已。”
“不是的……”竹影的氣息逐漸平穩(wěn)，“您那晚臉色看起來特別差，而且已經(jīng)昏睡三天了！”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彎了彎，小聲說：“夫人，主人很關(guān)心您，這兩日一直守著呢。您昏著喝不下去藥，也是主人一勺勺灌下去的，動作可仔細了?！?p> 蘇羨想到他方才照顧自己的模樣，一時有些恍惚。
他待人一向細致體貼，如春風(fēng)和煦。只是……他已不必扮演體貼的丈夫這一角色了，也依舊能做到這般程度嗎？
是不是……
心中有一小塊感受到細小的癢，像是春芽破土，可是那一星點綠意還沒來得及生長，又縮了回去。
他這樣會照顧病人，是因為那個早早病逝的結(jié)發(fā)之妻嗎？雖然江渙的身份是假，但誰又清楚他為了演好這個角色，有沒有在傳言中藏了幾分真呢？
大概是因為見她醒了格外高興，竹影的話罕見的密了許多，給她講著這兩日見到的大大小小的事，將蘇羨的注意力又拉了回來。
“夫人，”她猛地拍拍腦袋，“我都忘了是來做什么的了——外面是客棧，我們今晚就住在這里?！?p> 太陽只剩一道弧還堪堪掛在天邊。
光線已經(jīng)發(fā)暗了，幾日不見光的蘇羨下車時還是瞇起了眼。
江渙長身玉立，正在客棧門口低頭和風(fēng)翎說著什么，看到她下了車，逆著光向這邊走來。
除了蘇羨所坐的這輛馬車外，同行的還有三輛馬車，都比在江府時他們常乘的那輛寬敞許多。馬車旁有一小隊牽馬佩刀，身著短打的隨從，加起來有十幾人。
“我們此次出行是以絲綢商的身份，馬車中放著貨物。”
江渙引著她往客棧走，壓低聲音向她解釋。
覺著身體已無大礙的蘇羨拒絕了攙扶，空下來的竹影小步跑向前一輛馬車，下來時懷里抱著補丁。
小黃狗見到蘇羨激動得扭著身子，嗓子里擠出嗚嗚的哼鳴。
客棧名為天福，是這附近最好的。
蘇羨一行人走進客棧時，小二熱情地上前招呼，大堂內(nèi)人不多，只有兩三張桌子前坐著人吃飯。其中一張桌子前圍著四個男人大聲談笑，腳邊擺著幾個空酒壇，正對著大門方向的一人看起來已經(jīng)喝得熱氣上涌，打著赤膊，體格壯碩。
風(fēng)翎扮作管家，去和柜臺后掌柜的交涉。
蘇羨正要逗弄竹影懷中的補丁，一道粗聲粗氣的笑聲伴著酒碗重重拍在桌上的聲音響起：“真他娘的稀奇，哥幾個朝南瞧瞧那狗崽子——”
“要不說亂世人命賤呢，咱們幾個爺們的待遇比不上一個吐舌頭的畜生。”
蘇羨冷著臉看過去，向側(cè)移了半步擋住竹影。
又見那男人汪汪兩聲：“夫人要不疼疼我，肯定比那畜生能讓你開心！”
嘻嘻哈哈的笑聲中夾著幾句污言穢語，蘇羨隨手拎起桌子上的粗陶碗向著聲音來源擲去。
清脆的碎裂聲才落，幾人桌上的酒壇裂成幾瓣，酒液帶著濃烈的氣息漫過桌面，順著桌沿哩哩啦啦滴下。
“是酒啊……我以為幾位喝的什么腌臜玩意呢，怎么喝完連人話都不會說了，比不上我家狗叫的好聽?！?p> 灑出的酒水像是憑空腌透了壯漢的臉，他的面容肉眼可見的因憤怒漲紅。
他正要起身，方才去后院馬廄的護衛(wèi)們陸陸續(xù)續(xù)走進客棧，蘇羨一行人的隊伍頓時壯大幾倍。
壯漢身邊那幾人見狀霎時噤了聲，將他摁在了凳子上。
小二看到掌柜的眼色，忙彎腰堆笑打起圓場：“幾位請隨我來，上房已經(jīng)安排好了。”
江渙沒有動作，臉上那抹溫和的笑早已消失無影。他看向蘇羨，似在等她決定。
蘇羨本也無意鬧事，見那幾人不再出聲，輕輕點了下頭，帶著竹影隨著小二往樓上走去。
大堂內(nèi)凝滯的空氣終于重新流動起來。
蘇羨和江渙的房間是在三樓的兩間上房，竹影與蘇羨共住一間，其余人則住在二樓。
有一張?zhí)K羨未曾見過的陌生面孔跟在江渙身后，隨他們一起上了三樓，在江渙身后站定。
“蘇姑娘，霜藜略通醫(yī)術(shù)，是來為你換藥的?！?p> 江渙為了避嫌，交代完便去了隔壁房間。蘇羨擔(dān)心竹影看到她的傷又會落淚，找了個讓她去叫店家準(zhǔn)備熱水的理由將她支了出去。
霜藜將屏風(fēng)打開立在床前，一邊準(zhǔn)備著傷藥和細紗布一邊向蘇羨說明：“姑娘莫要擔(dān)心，我也是女兒身?！?p> 蘇羨已經(jīng)猜到了八九分，霜藜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身形利落颯爽，一打眼并不會覺得她是女扮男裝。但一想到江渙的細致，她便覺得這可能是個女子。
她看到霜藜莫名的親近，笑笑：“無事，我不在意這些?！?p> 霜藜幫她將外裳脫下，肩頭厚厚的紗布上洇出枯紅。
“會有些疼，您忍著些?！?p> 最里面一層的紗布和血肉粘連在一起，霜藜用熱毛巾敷了一刻鐘，待干結(jié)的膿血軟化后才小心翼翼地用竹夾緩慢揭開。
蘇羨疼的嘴唇都有些發(fā)白，在藥粉撒上創(chuàng)口的瞬間，如千萬針刺的疼痛讓她身上如三伏天被潑上滾油，又扔進臘月天中的冰泉，冷熱交替讓骨頭都打顫，半褪下的里衣被冷汗浸濕大半。
“和你說需要忍著疼是因為免不了，可你……您也不必一聲不吭啊?！?p> 霜藜到底還是沒忍住說話的沖動，話一出口又急又快，手上給蘇羨纏紗布的動作卻又放輕了些。
說完她緊緊抿住唇，皺起的眉頭寫滿懊惱。
她被云隱囑咐了半天要放尊敬不要亂講話，堅持到最后還是破功了，也不知道回去會不會領(lǐng)罰。
霜藜埋頭給紗布打結(jié)，聽到耳邊一聲很輕的笑，她下意識去看，被汗打濕的碎發(fā)貼在女子臉上，她的嘴角咧開一個小小的弧度，人中處還帶著因疼痛冒出的晶瑩汗珠。
“不用這么客氣，隨便想說什么都可以。”
蘇羨的聲音疼得發(fā)飄，更添了幾分溫柔。
霜藜彎了彎眼睛，正要開口，竹影有些急促的腳步聲在屏風(fēng)前剎住。
“夫人，”竹影聲音中帶著急切，又因不安有些囁嚅，“補丁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