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二章

　　母親的死，在上官瑩心上留下了太多的遺憾。這是上官瑩人生中第一次體驗到死亡的滋味。她為媽媽的死感到深深的痛惜，她覺得她自己也會像媽媽那樣很年輕時就死去，她覺得自己的媽媽都死了，任何別人的死都不會令她悲痛了。表面上她沒有整日以淚洗面，沒有向人訴說自己的不幸，但愛笑的她沉默了許多，說的話也少了許多，原本單純稚氣的臉上，增添了一層淡淡的曾經(jīng)滄海的色彩。那時，蕭然剛剛成為上官瑩的男朋友不久，他親眼目睹了巨大悲哀之下上官瑩的變化，他的心也在流血，不是為了上官瑩的媽媽，而是為了上官瑩，他摯愛的女孩兒。他不忍心看她那么痛苦，他發(fā)誓要好好呵護(hù)上官瑩，要用自己全部的愛讓她感到幸福、開心，不讓她感受到因母親早逝而缺失愛。

　　蕭然愛上官瑩愛得很深，很用心；很瑣碎，很具體。上官瑩不會做飯，也不喜歡做飯，蕭然就從對做飯一無所知，變成了做飯能手。上官瑩不喜歡廚房的油煙味，蕭然做飯時就緊緊關(guān)上廚房的門，不讓她進(jìn)廚房。上官瑩從來沒買過蔬菜、肉之類的食材，因為她不知道怎么買，蕭然也從不要求她買。在家里，上官瑩所做的就是把房間收拾得干凈整齊，把衣服洗得潔凈如新。上官瑩是有些潔癖的，她不但因此常常把自己弄得很累，還總是不厭其煩地叮嚀蕭然保持房間整潔，囑咐他每天必須換襯衫、內(nèi)衣和襪子。蕭然覺得沒必要天天換衣服，房間亂點兒也問題不大，但他還是一一照著上官瑩說的做了，他不想讓上官瑩不高興，也不希望她因為家庭瑣事發(fā)火。蕭然全方位包容上官瑩，包容得那么自然，以至于上官瑩都沒覺得作為家庭里的女主人，她似乎太孩子氣了點兒，她絲毫沒有家庭以及兩個人的關(guān)系是需要經(jīng)營的概念。多年之后，上官瑩回憶她和蕭然的過往，覺得她是個非常幸福的女人，因為生活中曾經(jīng)有蕭然如此寵她，包容她；同時她也有點兒不幸，因為沒有人提醒她應(yīng)該如何做一個稱職的女主人，而不是永遠(yuǎn)的孩子，蕭然也是一味地縱容她，否則，她的生活可能不會發(fā)生那么大的變化。

　　大學(xué)畢業(yè)后，上官瑩被分配到離家較遠(yuǎn)的學(xué)校任教，每天往返需要兩個多小時。她不想每天把時間浪費在路上，便請求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給予調(diào)動。校長答應(yīng)她，只要把分配給她的高中語文課程上好，同時兼任一個班的班主任，兩年后這個班畢業(yè)，就調(diào)她到離家近的學(xué)校。一切似乎順理成章，可當(dāng)上官瑩辛苦認(rèn)真地工作了兩年之后，請校長兌現(xiàn)承諾時，校長臉上卻是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皮笑肉不笑地說：我什么時候說過要調(diào)你走??？上官瑩登時被激怒了！她無法理解堂堂一校之長竟然明目張膽出爾反爾。校長欺騙了她，而且令她感到屈辱，因為她遵守了諾言，而校長卻根本沒把自己的食言當(dāng)成一回事兒。上官瑩當(dāng)時就不想上班了，但是蕭然勸她不要沖動。他先和她一起聲討校長，同時勸她消消氣，穩(wěn)定她的情緒。待上官瑩稍微冷靜下來之后，蕭然有條不紊地給她分析當(dāng)時情勢下不上班的得失?？吹贸?，上官瑩理解了他的話，但感覺上還是繞不過來。蕭然以商量的口吻對上官瑩說：“你看能不能再堅持一下？沒準(zhǔn)兒再過兩年就有機會調(diào)動了呢！如果哪天真堅持不下去了，可以辭職，我會支持你的”。

　　蕭然的話讓上官瑩徹底平靜了下來，她感受到了實實在在的依托。她努力堅持了兩年，終于堅持不下去了。跑長路去學(xué)校上班不僅成了她的精神負(fù)擔(dān)，而且造成了生理上的不適。她每天都覺得很累很累，身心俱疲，她從心里反感這個工作。她和蕭然商量，可不可以辭職，她實在不想再去學(xué)校了，每次一開始往學(xué)校走，就渾身不舒服。蕭然看了她一眼說：“行吧，沒問題！”那口氣，就像平時答應(yīng)她的任何請求一樣。上官瑩沒想到，蕭然居然沒再多問一句話就答應(yīng)了！

　　她知道，在當(dāng)時那個年代，辭職是一種破釜沉舟的舉動，很少人能下得了決心走這一步。辭職書一旦遞交，意味著沒有了賴以生存的工資，沒有了公費醫(yī)療，也沒有了退休金。也就是說當(dāng)下和未來的生活保障都沒有了。特別是當(dāng)時沒有醫(yī)療保險制度，有公職的人都有公費醫(yī)療，沒公職的人只能自己支付醫(yī)療費用。生活不會因為上官瑩的辭職而不再繼續(xù)，而繼續(xù)生活的重?fù)?dān)，在上官瑩遞交辭職書的那一刻就將全部落在蕭然身上。但蕭然卻果斷地說，“辭了吧，為什么要堅持不痛快呢！我支持你?！彼砬閺?fù)雜的上官瑩，反而安慰起她來了——上官瑩的臉上交替著既感動，又如釋重負(fù)，又擔(dān)心的混合表情。蕭然把上官瑩攬在胸前輕聲地說，“別擔(dān)心，沒事兒的！我多找些翻譯的活兒，我們節(jié)約著過。”上官瑩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感動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雖然很快上官瑩就找到了工作，而且工資高于原工作的三倍，但她永遠(yuǎn)也忘不了蕭然在聽說她想辭職時那淡定的表情和那些安慰她的話。蕭然是上官瑩精神上的支柱，是她隨時可以停歇的港灣，是她心中的綠洲。

　　上官瑩對蕭然非常依戀。她喜歡他的聰慧，什么事兒都比她想得透徹、周全；她佩服她待人接物的靈活機智，溫良儉讓，不像她簡單直接，喜怒都在臉上。事無巨細(xì)，上官瑩都習(xí)慣問問蕭然的意見，哪怕是她很明確需要怎么做的事，也還是要問問蕭然，這似乎已經(jīng)成了她的一種做事習(xí)慣。蕭然贊成，她就喜滋滋的，好像得到專家認(rèn)可了似的；蕭然若不贊成，她立馬就開始懷疑自己。她對蕭然是欣賞的，甚至是有點兒崇拜的，是從心理上依賴他的；但這并不妨礙她在蕭然面前發(fā)脾氣、使小性，稱王稱霸。

　　上官瑩會因為蕭然沒有及時回復(fù)她的問話或者電話而發(fā)火；她會因為蕭然總是不把使用后的東西放回原處，或者把房間弄亂了卻熟視無睹而發(fā)出質(zhì)問；她會因為蕭然多看了別的女孩子幾眼，或者用夸贊的口氣談?wù)撈渌憾煌５刈穯枮槭裁?；特別是，當(dāng)她認(rèn)為在和蕭然商談重大問題，她急切盼望聽到他的意見時，而他卻一副不溫不火，不搭話或者說起話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簡直可以直接讓上官瑩大喊大叫。都說將遇良才，棋逢對手是快事，而面對上官瑩的霸道行為，蕭然卻很少被喚醒斗志，反而只是嘆氣，也不辯解，最終變?yōu)槌聊?。他的這種態(tài)度，常常更加激怒上官瑩。

　　4.遲到的相知

　　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國掀起了如火如荼的經(jīng)濟(jì)改革浪潮。各行各業(yè)，各色人等，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不少人看到了希望，找到了自我；不少人獲得了金錢自由，過上了夢里都沒見過的好日子；不少人搖身一變，從最普通的人成為企業(yè)家、富有者。上官瑩因為辭了職，雖然自己沒有主動在改革的浪潮里游泳，但經(jīng)常地調(diào)換工作單位，也結(jié)識了不少改革熱浪中的弄潮兒。上官瑩是個天生麗質(zhì)，在人群中總會讓人多看上一眼的漂亮女孩兒，和一般女孩兒不同的是，她身上還多了那么一種令人賞心悅目的女人味兒，所以她身邊總是不乏各類成功人士。他們請她去高級飯店吃各種流行飯菜，去酒吧品嘗從未聽說過更別說喝過的各種咖啡和美酒，令她大開眼界。在和他們的聊天中，上官瑩了解到那些老板們，和那些雖然不是老板但也因為改革而獲利的人們，是怎樣一步步從白手起家到終于把錢賺到手的過程。她羨慕他們，也渴望自己能過上寬裕的日子，穿漂亮的服裝，去想去的地方。

　　美好的愿望，由誰去實現(xiàn)呢？上官瑩沒想過自己去干，她膽子小，不自信，她不認(rèn)為自己可以單槍匹馬闖出一番事業(yè)。按照她一向的辦事習(xí)慣，她把目光投向了蕭然，她覺得蕭然能行。蕭然的能力就不用說了，只要他下決心跨出去干，投入浪潮中，她的愿望就一定能實現(xiàn)?？墒窃趺床拍茏屢粋€既喜歡自己的工作，又以自己所在單位——令人羨慕的國家事業(yè)單位——引以為豪的人，也就是蕭然，下海呢？這或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官瑩深知這點。

　　上官瑩開始了對于蕭然的總動員。她打算采取三個步驟。

　　首先，上官瑩想用男子漢普遍都有的虛榮心刺激蕭然一下。她隔三差五地制造話題跟他聊，以羨慕的口吻說誰誰誰掙了大錢了，買了進(jìn)口車，還用著大哥大；誰誰誰請客去豪華飯店吃飯，去私人會所玩麻將；誰誰誰給女朋友買了昂貴的進(jìn)口包和成套的進(jìn)口化妝品，等等，等等。上官瑩提到的誰誰誰，都是她的那些發(fā)了財?shù)呐笥?，蕭然也對他們略知一二。在介紹時，上官瑩眉飛色舞，如數(shù)家珍，毫不掩飾眼里放出的極為羨慕的光?？墒遣还芩f得多么熱鬧，蕭然都只是微笑地點頭，沒有上官瑩想要的那種反應(yīng)。

　　刺激不行，那就夸贊和鼓勵吧，反正蕭然身上的確有很多優(yōu)點，夸他并非虛情假意。上官瑩開始實行第二個步驟。平時說話干脆利落的她變得溫和了，她柔聲細(xì)語地對蕭然說：他比她見到的那些成功人士聰明機智多了，如果他去開公司做生意的話肯定賺大錢，他本事那么大不出去闖闖都冤得慌。她說她非常期待也完全相信他能干成一番大事業(yè)，如果他去闖，她會全力輔助他，他們兩個一起努力，未來肯定會過上非常富足的日子。說這番話時，上官瑩直直地看著蕭然，眼光是熱烈的，她似乎是想以自己充滿激情的口吻打動蕭然。但蕭然的反應(yīng)仍然不能令人滿意。他先是因為上官瑩夸他而笑了，然后就變得有些嚴(yán)肅，最后臉上似乎還有了一絲不想再聽下去的表情。

　　夸贊和鼓勵也無濟(jì)于事，上官瑩使出了殺手锏。她深情地望著蕭然，拉著他的手，說她多么希望她的男人會為了她而奮斗，她相信自己的男人，同時，期盼著他成為她的驕傲。上官瑩掰開揉碎，就是為了讓蕭然感覺到，這個他深深愛著的女人對他寄予了多大的期望，他的肩上背負(fù)著他們倆的美好未來。上官瑩說這些話的時候，自己都被感動了，差點兒就要眼眶濕潤了。她是絞盡腦汁，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才說出了這番聲情并茂的話啊。但蕭然似乎并不領(lǐng)情，他仿佛在聽上官瑩講別人的事情，與己無關(guān)。他只是低著頭靜靜地聽著，有時像配合上官瑩似的抬頭看她一眼，讓她覺得他在聽。

　　上官瑩花了好幾天的功夫，終于充滿激情、熱情、柔情地講完了她認(rèn)為所有可以打動蕭然的話，他卻絲毫沒被上官瑩飽滿的情緒和話語所感染。最后，他看出上官瑩等著他發(fā)表意見，便一如既往溫和地說，瑩，我理解你。都說完了？我考慮考慮。每一次談話后蕭然的反應(yīng)都讓上官瑩運氣，她說了那么多，他卻只一句，她那么感情充沛，他卻不為所動，她真想和他大吵一架，但這一回，她壓住了。因為她也知道，創(chuàng)業(y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別是讓蕭然從一個待遇不錯的國家事業(yè)單位走出去，的確需要一段時間考慮。她平復(fù)了自己的心情，靜下心來等待他的回復(fù)。

　　上官瑩沒有像預(yù)期的那樣得到蕭然的答復(fù)。生活一切照常，仿佛他們之間不曾有過那些天的談話一樣。蕭然天天按點兒上下班，到家后做飯，吃完飯后和上官瑩聊天兒，看電視或者翻譯文章掙外快。上官瑩照樣上班，休息時做家務(wù)，整理房間，洗衣服。他們有時會一起去親戚朋友家串門兒打麻將，有時會一起去和朋友們聚餐、郊游。他們經(jīng)常參加親朋好友各種名目的聚會，蕭然還經(jīng)常給上官瑩拍照，他喜歡攝影，把上官瑩喚作御用模特兒。生活平淡無奇卻每天忙忙碌碌，手頭不寬裕卻靜謐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