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的記憶就是北方冬天的顏色,灰黃,灰白。最早的記憶是冬日里的小屋,藍磚,土墻,破舊的院落,還有院子偏南一棵長得很歪的榆樹,是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一家十幾口住在一個并不大的院子里,爺爺奶奶和未出嫁額小姑姑住在北屋的正房,大爺大娘一家在北屋偏房,我們一家?guī)卓诰椭荒茏≡谧钇婆f的兩間東屋。父親說家是早就分好的,這個家是大爺大娘的,我們家是被分出去的,具體在哪兒?我并不知道。
所以我們家其實是算寄居的了,不知道姐姐們的感覺,我對這個不是自己家的家好像從來就沒有歸屬感,也許是因為年齡小,對于在老家居住的記憶也是之又少。兩間屋其實是一個通的屋子,一家五口就擠在一張并不大的土炕上,沒有任何家具,到處是土,門后的墻邊擺著家里唯一的“家具”,就是母親的紡車,母親每天坐在紡車邊,不停勞作,一朵朵雪白的棉花就在母親靈巧的手中變成了一根根銀線,不久后又會在”哐哐”織布機聲中變成一匹匹粗布,年輕的母親就是在這樣的勞作中日復(fù)一日。父親實在不是善解人意的丈夫,不會說甜言蜜語,不懂得呵護安慰,喝完酒就會和母親吵架,起因可能就是一點點小事,一點點小事在這個貧瘠的年代,貧困的家庭就會成為一場“戰(zhàn)爭”的導(dǎo)火索,母親并不善言辭,又是極為傳統(tǒng)的家庭婦女,而父親又是大男子主義的一個人,話不投機,脾氣急躁的父親會摔東西,這一次是拿起筐里的一個雞蛋,摔在了母親腳邊,趴在炕上的我看著地上流淌的蛋清,金黃的蛋黃,有一種莫名的傷感,或許是害怕,是小孩子的無助感。這種感覺,這個場景就刻在了腦海中,揮之不去。
一個人的記憶從什么時候開始?三歲?四歲?還是五歲?我對于老家的記憶就是這么少得可憐,終于,我們要搬走了,老家的東屋就拆掉了,里面是土坯的藍色表磚房子,也根本拆不出什么有用的材料來,拆下的的幾根歪歪扭扭檁條和一些熏黑的椽子就是全部的家當(dāng)了,這些木料父親是打算拉到新家去該廚房用的,于是找人幫忙,把這些東西歸到一起,用家里的排子車拉到了村邊的新家。
說是三歲的記憶,是因為母親說新房子是在我三歲的時候蓋的,七十年代蓋房子,也算是家里一件天大事了,農(nóng)民而言,一生中最大重要的事情莫過于兩件事,一是蓋房子,一是娶媳婦。那個年代蓋新房可不是間容易的事,不說蓋起來費勁,單說磚瓦木料就是一個大問題。母親說我家房子能蓋起來,除了爺爺鄉(xiāng)親幫忙干體力活,最感激的應(yīng)該是我的姥舅,就是母親的舅舅了。姥舅是姥姥的弟弟,當(dāng)時在臨縣上班,也算是吃公家飯的人,臨縣是山區(qū),其實在國家貧窮的年代,山區(qū)總比平原地區(qū)富裕一些,起碼能填飽肚子。長大后聽母親說起過,她小時候,家里窮的揭不開鍋的日子,太姥爺就會用排子車拉著她,步行幾十里路,到山里去買或換些紅薯面、玉米面,粗糧比細糧便宜,能多買些,吃的時間就長,這就是他們當(dāng)時很難得的糧食了。
姥舅找人買了紅磚,父親找人用排子車一趟一趟拉到家里,在鄉(xiāng)親的幫助下,房子蓋起來了,北方農(nóng)村最為普通的房子,五間北屋,紅磚的,中間隔開,西面是三間相連,一大一小,大屋有一土壘的大炕,是全家人睡覺的地方,記得再大些,我和兩個姐姐就搬到了小屋去住了,弟弟和父母睡大炕。東邊是兩間的大屋,主要用來裝糧食、農(nóng)具和其它雜七雜八的東西。院子很簡陋,院墻就是泥堆起來的,我們稱為墻頭。院子?xùn)|邊是一個豬圈,兩頭豬,旁邊是一棵歪脖子的棗樹,家里的一群雞晚上就誰在那里。西邊是一件土坯的小屋,就打算是廚房了,磚土壘起的灶臺,上面一口大鍋,隨時能點著柴火來做飯。
很簡單的家,但是是我們自己的家,我最為深刻的記憶是從這個家開始了。
房子沒蓋好的日子,我們就只能居住在姥姥家,姥姥家就在不遠的村莊,同樣的落后和破舊,不同的是在姥姥家吃的要好些,這對小孩子來說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母親姐弟五個,母親是老大,舅舅和大姨二姨也都已經(jīng)結(jié)婚,姥爺在外地上班,屬于掙工資的人,家里只剩下十幾歲的小姨和姥姥,所以姥姥家的生活要比普通人家好些。每天早上或晚上姥姥都會熬一鍋大米粥,米粒飽滿晶瑩,米湯乳白濃稠,這讓平時以玉米面和白面為主食的我們甚為滿足,就著咸菜,喝一碗米粥,在小姨的監(jiān)督下,把碗里的米吃的干干凈凈,偶爾落下一粒,就會被批評,所以每次都會吃的干干凈凈,姥姥開玩笑說連碗就不用刷了。
每天會跟在小姨屁股后面,上街,串門,小姨是很漂亮的女孩子,白凈的臉龐,粗粗的麻花辮,樣式簡單、布料粗糙的衣服穿在小姨身上也格外漂亮。沒過幾年,不滿十八歲的小姨就去了遙遠的城市,到工廠接替了姥爺?shù)墓ぷ?,姥爺也就正式退休回了老家。遠在外地的小姨回家就很少了,再后來結(jié)了婚,回家的時候更是少之又少。但小姨對我們的牽掛絲毫未減,每年我們都會收到她寄回家的好吃的,從甜甜的大白兔、高粱怡,到從未吃過的帶魚,這也成了我在小伙伴中炫耀的資本,于是炸帶魚的香味也成了我童年最解饞的味道。
每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都會有一個三四歲的小丫頭,藍色粗布褲子,小紅方格的小褂,紅色的千層底布鞋,高高的羊角辮,拿著塊窩頭或饅頭,坐在姥姥家門前的石墩上,笑嘻嘻的看著眼前的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