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去成空
半夜三更,我岳母在開車給許芊芊送藥的時候,出了車禍。
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她手里還攥著一瓶染血的藥。
她奄奄一息地對我說:“陳呈,把藥給芊芊送去,她……她肯定是哮喘發(fā)了……”
岳母咽氣后,我看著她手機里最后接到的消息。
是許芊芊穿著小黑裙梳著小臟辮,濃妝艷抹搖頭晃腦,并倒地抽搐舞動的一小段視頻。
我咬牙打了許芊芊十幾個電話,終于接聽。
里面?zhèn)鱽碓S芊芊醉笑聲,夾雜著一幫男男女女的哄鬧。
她問我:“陳呈,你看我跳舞的視頻了沒有?有沒有走光?。俊?p>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你把視頻也發(fā)給媽了?”
一個男人接過手機:“陳哥,我們玩大冒險呢。芊芊是幫我受的罰,群發(fā)的。別介意哈!”
我松開緊攥的拳頭:“那你叫她回來跟我離個婚?!?p> 只要她不再是我老婆,我當然不會介意。
1
將岳母的后事處理完畢,已是七天之后了。
許芊芊跟她的crush去參加為期一周的音樂節(jié),也在那之后終于閉了幕。
其實我們兩個已經(jīng)差不多有半年時間,都在分居狀態(tài)了。
從許芊芊第一次告訴我,她厭倦了這樣被保護被照顧到無微不至的生活,她不喜歡做一個被父母安排好,被丈夫捧在手心里的乖乖女,想要追求個性自我和自由的時候——
我就已經(jīng)預感到,這段感情終究還是無法一廂情愿的。
只是我岳父母對我非常好。尤其是岳父去世后,岳母更是將我視作親生兒子一般信任且依賴。
再加上我爸媽也一直勸我,說芊芊年紀還小,只是一時糊涂被花花世界誘惑了。追追星,玩玩樂隊都不是原則上的事。讓我應該多給她點時間,她總會回心轉(zhuǎn)意的。
于是我忍受著她拒不讓我親熱的無奈,忍受著她三天兩頭的夜不歸宿,忍受著她朋友圈里的花天酒地。
其實我心里明白,她追的那個樂隊的主唱叫吳德。
初中時就因為了她打架而輟學。課本一撕,吉他一背。摩托車突突出去一股尾氣,成了乖乖女心口上不滅的煙疤。
“有吃的么?”
許芊芊進門就叫餓,看我坐在沙發(fā)上沒動,自顧張喊著:“王媽?王媽!”
我轉(zhuǎn)頭斜睨了她一眼:“王媽上個月就回老家了?!?p> 許芊芊愣了一下,顯然沒把這件事過過腦子。
也難怪,她都幾個月沒正經(jīng)回過家了。
“那你幫我煮點面吧,飛機上的餐實在難吃死了。”
許芊芊放下行李箱,撓撓頭皮,說要去洗澡。
“你還是不要在家洗了?!蔽抑噶艘幌麻T口堆著的兩個大皮箱:“你的東西,生活用品,都打包好了?!?p> “陳呈你什么意思?”許芊芊尖起了嗓子,“你是真要跟我離婚么?”
我拿出手機,故意播放出她群發(fā)的那條視頻,激烈刺耳的音樂聲響徹空曠的客廳。
我說,難道姓吳的沒有轉(zhuǎn)告你么?
許芊芊撲上來,一把抓起我的手機往茶幾上狠狠一摔。
“不就是這條破視頻么?我都跟你解釋了,就是玩游戲,輸了,大冒險群發(fā)的。陳呈你還有完沒完了!”
“就因為一條游戲打賭的視頻,你在那搔首弄姿渾身抽搐丑態(tài)百出,大半夜的群發(fā)到每個聯(lián)系人的手機上!你知道后果會怎樣么!”
我終于爆發(fā)了!
2
“后果……”
許芊芊咬著輕唇,突然放聲冷笑:“陳呈,你知道這視頻發(fā)出去一個小時后,就只有你一個人給我打過電話么?你知道,這說明了什么?”
見我紅著眼睛不說話,許芊芊越發(fā)覺得自己占理。
“因為我沒有朋友,沒有社交,沒有人關(guān)心在乎我!因為我從小就被爸媽逼著做好學生,大學畢業(yè)又被他們強行塞給你。你們以為給我吃穿用度優(yōu)渥生活,就是對我好了!我做了你兩年的老婆,你連我最喜歡的樂隊都不知道。你有真的想要好好了解我們,你,你們所有人,真的有在關(guān)心我么!”
她歇斯底里地委屈著,就好像這一切都是我和她父母的錯。
“你怎么知道,你媽媽不關(guān)心你……”
我強忍著悲傷和哽咽,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話。
看到視頻的時候,我當她在作妖,無心去睬。
可我岳母并不知道她這是喝多了在跳搖滾,還以為她突然倒地扭動,是因為小時候的哮喘發(fā)作了。
不顧三更半夜,外面還在下雨,自己開上了車出去買藥——
“許芊芊,你根本不值得任何人對你好?!?p> 我撿起被她摔裂的手機,從上面撕下蛛網(wǎng)一樣的鋼化膜。
尖銳的碎片在我指尖刺痛,我清楚且堅定。
我們之間,再無可能了。
“你走吧,明天早上我們?nèi)ッ裾职墒掷m(xù)辦了?!?p> 我拖著疲憊的身影往樓上走,身后是許芊芊歇斯底里的叫喊聲:“憑什么!我什么時候說過要離婚了!”
我頓了下腳步,沒回頭:“你沒說,是我說的?!?p> 這一次,我真的不要她了。
“就因為吳德么?”
許芊芊的嗓子因破音而顫抖:“我跟吳德,我們才不像你想的那么骯臟。我們是真正的靈魂伴侶!我懂他的音樂,他懂我的孤獨!你這種滿身銅臭的凡夫俗子怎么可能明白!”
我滿身銅臭,我凡夫俗子?
這可真是我在這段婚姻里聽到過的最大的笑話。
如果不是我這個凡夫俗子在外拼命掙錢,一個人支撐著我們兩家的公司,她哪有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余的心靈追求?
“那你為什么不離婚?”我回頭冷笑,“離開我這個滿身銅臭的凡夫俗子,你是擔心你的主唱連吉他換弦的錢都不夠么?”
“陳呈你少侮辱人!”許芊芊氣得滿臉通紅,“你真以為你有幾個臭錢了不起了?我告訴你,我跟吳德就算去拉棍要飯,街頭賣唱,都能養(yǎng)得起自己!”
我輕輕哦了一聲,繼續(xù)往樓上走去。
身后是許芊芊喋喋不休的謾罵聲:“你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啊!我憑什么要跟一個比我大六歲的老男人渾渾噩噩一輩子!要不是怕我媽傷心,你以為我不想跟你離么!你以為我真是為了錢才賴著你!只要我媽同意,我立刻跟你離!”
我坐在書房里,看著書架上的我岳母的骨灰罐。那一刻,心情早已從沉痛轉(zhuǎn)向了麻木。
“媽,你聽到了么?我已經(jīng)盡力了。你拿命換的,不過是芊芊自以為是的自由?!?p> 3
十三歲那年,我第一次見到七歲的芊芊。
只因兩家爸媽打趣的一句話,讓我好好照顧我的小媳婦兒,我的責任和目標,便從那天開始變得越來越清晰。
那會兒她真的是可愛,圓滾滾的小臉,眼睛烏溜溜的像顆紫葡萄。
笑起來梨渦淺淺,聲音又脆又奶。
因為我們兩個都是獨生子女,雙方家長也都很喜歡對方。
什么婆媳矛盾,岳父母與女婿之間的防備傾軋,在我們這個家庭里從來不存在。
可有些時候命運就像是玄學,上天為你打開一扇窗的時候,總是會手賤幫你關(guān)上一扇門。
芊芊十五歲時迎來了她的叛逆期,那年的我剛上大二。
跨越六年的代溝,放在這樣的時間段上,就是一場鴻溝。
可我總以為問題不大,她總會長大。
所以我加倍努力,加倍對她好。卻沒想到,這一加倍,她便再也沒能好好長大……
我點了一支煙,看著我岳母那只小小的骨灰罐出神。
這是我第一次全程一個人面對另一個人的死亡。從她停止心跳,到后續(xù)一切的處理,銷戶,火化,撿骨灰。
目睹一個活生生的人,化作一縷輕煙一抔白灰。
她的靈魂是否還有感知,人生還有多少遺憾?
如果,是我呢?
煙吸過肺,我劇烈地咳嗽了幾聲。
手背一擦,還是熟悉的鐵銹紅。
這一個月來,咳血的頻率似乎更高了。
醫(yī)生說我差不多已經(jīng)到了肺癌晚期。小半年的時間,沒什么治療的必要了。
我沒有告訴遠在大洋彼岸的父母,當然也不會告訴許芊芊。
只是我在十三歲那年許下的諾言,注定在三十一歲這年再也無法實現(xiàn)。
清早我換了干凈的襯衫和西裝,特意梳洗精神幾分。
可惜從九點等到十點半,許芊芊的身影也沒有出現(xiàn)在民政局門口。
看來她鐵了心不同意離婚了,但事已至此,已經(jīng)不是她能決定的了。
我發(fā)了條消息過去【如果你堅持不離,我就安排訴訟流程了?!?p> 我不管她說自己跟吳德到底有沒有發(fā)生關(guān)系,事實是她把家里的一套別墅無償讓給了吳德和他樂隊的人住了半年,美其名曰是給他們找個安靜的地方潛心創(chuàng)作,而自己像個保姆一樣給他們洗衣做飯圍著轉(zhuǎn)。
要知道,她在家里十指不沾陽春水,就連襪子都沒有動手洗過一次。
我問過律師,這在法律上,就是視同同居。
接到我的消息,許芊芊的電話氣急敗壞打過來:“陳呈你沒完了是吧!我不是讓你找我媽說去嗎!你看我媽會同意我們離婚?”
我屏了屏呼吸:“你怎么知道她不同意,你給媽打過電話沒有?”
她哼了一聲,掛斷電話。
十秒鐘后,我的另一側(cè)口袋響了起來。
掏出我岳母的手機,我用指甲小心翼翼清理著屏幕邊緣干涸的血跡。
屏幕上,乖囡囡三個字刺目地躍動著。
我的眼眶驀然一緊,酸脹難禁。
按下岳母手機的接聽鍵,我啞著聲音喂了一聲。
許芊芊聽到是我,立刻炸了毛:“陳呈?你跟我媽在一起呢?”
“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