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五一長假，才晴了一天，從昨天夜里開始新一輪的云雨又開始在蒼穹里醞釀。
樊樓門口的燈籠已經(jīng)換了一對全新的，地上鋪的紅毯也重新清洗過一遍，大廳里添置了一尊古樸的根雕，隱隱有一股檀木的清香。
因為下雨，九點左右文華街上基本沒幾個行人，一個胖胖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樊樓門口，只要有人經(jīng)過，不管對方需不需要，哪怕一個勁搖頭晃腦表示抗拒，他照樣手腳麻利的將一張宣傳海報塞到人家手里。
“感恩回饋，2015新版菜譜，入店一律八折優(yōu)惠，過來看過來瞧啦！”余生撅著屁股蹲在街沿，用透明的塑料袋子臨時做了一件雨衣，撐著把破舊的雨傘，懷里抱著一疊菜譜。
嘴上熱情的吆喝著，臉上卻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迷瞪著雙眼時不時瞟向街上那些一晃而過的車流。
“余生啊，你真打算出去看看？”閣老端著紫砂茶壺，對著壺嘴有一口沒一口的啄著，穿了一身藏藍色的褂子站在酒樓的牌匾下，出聲問道：“這古鎮(zhèn)地方雖小，也出過不少名人啊，太平天國那會，湘州水軍最有名的那位統(tǒng)領，叫什么來著？”
閣老皺著花白的眉毛，抬起左手用食指輕輕敲打著額頭，忽然想起來了，笑道：“想起來了，叫曾林藩，就是延平泗水巷子里出去的人物。”
“你們年輕耐不住寂寞，鎮(zhèn)里待的久了總想著出去，可是有沒有想過，開弓沒有回頭箭，再想回來就不容易咯！”閣老若有所指，翻開一本菜譜瞅了瞅：“古人講究鮮衣怒馬，衣錦還鄉(xiāng)，就算到了現(xiàn)在，但凡是鎮(zhèn)里的人在外面受了苦，吃了虧，哪個不是挺直了腰桿死撐過去？”
余生換了一個姿勢蹲著，那把破傘干脆丟到一邊，這會兒雨不算大，窸窸窣窣的從屋檐往下滴著，在家事事好，出門萬事難的道理有點常識的人都會知道。
可是人總要有份念想，從學校輟學回家，在樊樓這一年里三百多個日日夜夜，除了每個月2000多的工資還能剩下什么？延平鎮(zhèn)號稱華夏三大古鎮(zhèn)之首，除了旅游還有什么？
對他而言，沒文憑，沒人脈，沒機遇，這樣的人生根本掀不起一絲波瀾，只有走出去，腦海里那些多出了的知識才能派上用場，音樂也好，文字也罷，都需要一個平臺，這個平臺的大小直接決定自己成就的高低。
“我今年剛滿是18，除了一股子沖勁什么都沒有，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余生說這些的時候特意盯著閣老那雙看似混濁的眼睛，自嘲的一笑：“呵…您是見過世面的人物，換成您在我這個年紀，會怎么選？”
閣老端起茶壺狠狠的啄了一口，發(fā)出一陣“吧唧吧唧”吸允的聲音，看上去畫風不太協(xié)調，他卻渾然沒有在乎，來回踱了幾步，又抬頭望了眼街上悶著頭忙碌的福貴，這才走到余生跟前，抬腳踢了踢他的屁股。
“挪過去些！”閣老年紀雖然大了身子骨卻還很硬朗，像是不服氣，或者干脆只是想試一試，便也撩起長褂蹲到他旁邊，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真的還能用這樣的姿勢蹲下，臉上的褶子都舒張開了，這才接著笑道：“我要是你這個年紀，肯定沒有選擇的余地，我爹娘去世的那會沒人愿意白白養(yǎng)我，吃百家飯張大的人心眼就比別人多。”
“我12歲的時候拜師學藝，從摘菜添炭打下手開始，然后切配蒸煮，最后掌勺，18歲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后廚里有資格站在第一個灶臺的大廚。”
覺得自己好像扯的遠了，搖了搖頭，長嘆道：“你啊，想出去或者留在鎮(zhèn)里，都要照顧你王姨的情緒，她要是接受的了，趁著年輕出去闖闖肯定沒有壞處，我這里還認識幾個老友，豁出這張老臉也能給你介紹介紹，可萬一她要是接受不了，或者情緒太差，你小子還是先別急著走，緩緩再說吧！”
樊樓這么大一家酒樓，從落根到延平鎮(zhèn)那天算起，從頭到尾就招了兩個服務員，一個是看著憨厚呆傻的張福貴，另一個就是以前那個性格執(zhí)拗的自己。
這里面的原因固然很多，歸根結底還是酒樓生意太差，加上閣老開出的待遇和他要求的工作效率，一般人一聽，撅起屁股頭也不回就走了。
張福貴是因為沒什么本事，在樊樓里一干就是五年，第一份工作在樊樓，20歲生日壽宴也擺在樊樓，等他訂婚結婚的時候，閣老突然仗義了一把，攬下了全部席面，一毛錢沒收不說還給他封了個大紅包，據(jù)福貴后來透露，那紅包都快抵得過他一個月的工資了。
而余生，輟學那會連辦身份證的年齡都沒到，其他地方哪敢收他，后來王惠怡找到了閣老，說了情況，人家二話沒說就答應下來，雖然工資一樣不高，待遇一樣不好。
“我和阿姨聊過，她總不太放心我一個人出去，您幫著想個辦法？”余生眼看閣老茶壺里的茶水沒了，伸手搶了過去，屁顛屁顛轉進酒樓里重新給泡了壺新茶。
“你要是開口，我姨肯定能放心。”他說著將茶壺遞了過去。
閣老似乎早就預見般，帶著一臉淡淡的笑意，這一笑臉上褐色的斑點更明顯了。
他不急不緩的接過紫砂茶壺，這才說道：“或者你換個想法？鎮(zhèn)子里每年流動人口那么多，你讀過書，知道的東西比別人多，沒想過在這里搗騰搗騰？”
閣老心里敞亮的很，就單說樊樓的生意為什么差？每天來延平的游客成千上萬，不得找個地吃飯？但是現(xiàn)在的人觀念不一樣了，以前到外面吃飯看的是招牌和味道，現(xiàn)在呢？看的是創(chuàng)意和主題！
就拿現(xiàn)在延平餐飲業(yè)來說，各種農(nóng)家小炒，主題餐廳，要么主打農(nóng)家本土氣息，要么強調民族特色風情，樊樓有什么？除了菜品味道有保障之外，已經(jīng)沒有任何其他的噱頭。
閣老不是沒想過變革，前后也試過幾次，最后都是費力不討好，他和年輕一代之間的鴻溝實在太深，無論怎么折騰就是不對游客的胃口。
腦海里正浮現(xiàn)上次余生介紹菜譜的一些措辭，具體的已經(jīng)記不起來，只是大概有個映像，按照閣老的眼光，要是能夠系統(tǒng)的整理出一套新的菜譜，配合樊樓古樸的裝修風格，加上菜品味道上的優(yōu)勢，想把生意拉過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上次那幾道菜名真是你臨時想的？那些饒舌的介紹一樣是臨時編的？”閣老起身，感覺腿有點麻了，抬起手臂輕輕的捶著，“你要是能弄出整套的菜譜，給每道菜配上那些花哨的介紹，這樊樓以后就你說了算！老頭子我每天就過來喝喝茶，逗逗小曲和小調?！?p> 外人可能不知道，閣老提到的小曲和小調，指的是那對正開始學嘴的八哥。
看意思不給弄套菜譜出來，想請老爺子去王姨跟前替他說話肯定沒戲，閣老什么都好，就是做事習慣了繞著彎來，想從自己身上挖一套新菜譜，直說多省事？
“菜譜的是包在我身上，樊樓還是得您老自個來打理。”余生痛快的答應下來，將懷里躺著的所謂2015新款菜譜前后看了一遍“把所有菜名挨個改一遍？老壇裝新酒，虧您想的出來！”
“你那怪味驢肚，白玉豆腐還有跳水井魚，難道還有新的做法?”
“不僅這三道菜，以后出現(xiàn)在新菜譜里的菜式都會有新的做法，不過我只是嘴上功夫，真的下鍋還得您來?！?p> 余生心里琢磨著，就當報答閣老這些年對自己的照顧，把腦海里記著的菜式寫一份詳細的文檔，回到打印出來，相信以閣老的經(jīng)驗，根據(jù)菜譜介紹把新菜式弄出來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真不打算留下來？”閣老也就僥幸再問一遍。
“我做不了廚子！”
“誰讓你動手了，就擱后面指揮就行?！?p> “您就行行好吧！王姨那就靠您了，菜譜的事您給我放幾天長假，回來肯定弄好交到你手上?！?p> 閣老也不再猶豫，痛痛快快的應了下來：“我試著說說，靈不靈不敢保證?！彼坪跤X得這樣一來自己反倒占了便宜，閣老眉頭一皺，他最怕欠人情分，轉而說道：“老頭子不占你便宜，這個電話收好咯，到了南陽要是一時找不到地方，打這個電話，記得提我的名字?！?p> 閣老回身進到酒樓，隔了一會才給余生遞過來一張紙條“回去吧，估摸著心思早不在這里了，這些事情有福貴在就行，抓緊時間把菜譜弄出來才是正事，記得安排個時間帶你王姨過來吃頓便飯?！?p> “你小子將來肯定能有出息！”看起來閣老對自己看人的眼光非常自信。
幾分鐘后，余生在張福貴一臉羨慕的眼光下大步流星的離開了樊樓，身上依然罩著那件塑料雨衣，傘也懶得撐了，像是脫離牢籠的金絲雀兒，甚至一路上都哼著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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