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廿十,薛幼盈被兄長和麒兒送到侯府角門前,等候多時的秦鈞正準(zhǔn)備將他們了領(lǐng)去沈鐸的院子。
儲越便是這時候找來的,怒氣沖沖的,像是要與沈鐸一較高下似的。
“幼盈,沈鐸他就是個趁火打劫的匪寇……”
青天白日的,如此直言不諱的濫罵起侯爵世子,實(shí)是有些膽大包天。薛幼盈連忙打斷了儲越的忿忿之言,還示意兄長幫忙攔住了想要出手教訓(xùn)的秦鈞。
“儲越你有幾個腦袋?”薛幼盈走到他身邊低聲說道。
忽的想起,初次見面時沈鐸也曾告誡出言不遜的她要珍重性命。
“幼盈,我是氣不過!你自有一身好本事,再不濟(jì)你跟我去云游四海,也比為奴為婢來得好?!眱υ秸湟暱粗匮τ子蚨岵坏盟蔀橐粋€端茶倒水任人拿捏的婢女。
薛幼盈自是明白儲越的好意:“儲越你有你的天地廣闊,我也有我的,既然你說我有一身好本事,那么即使是當(dāng)奴婢,我也不會看輕自己。”她十分感念眼前這個與她同歲,心性純良的少年能如此高看自己。
“我是怕別人輕賤于你?!?p> 聽到薛幼盈的話后,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霎時泄了氣,斂去藏于眼底的疼惜,凝望著她輕聲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他的言語中不乏擔(dān)憂與苦悶。到底他并非出身白衣,又經(jīng)年行走江湖,怎能不知地位之下是何等欺壓。
“儲郎君不必憂慮,世子并非是苛刻嚴(yán)厲之人,也定不會輕侮盈兒?!毖εR適時替沈鐸辯白了一番,經(jīng)此他倒是又增添了幾分對儲越的了解,確是個心直口快無甚壞心之人。
按照沈鐸和薛臨商議好的,薛幼盈去侯府不過是一時的權(quán)宜之計(jì)。
薛幼盈也不擔(dān)心自己處境艱難,于是岔開話題對著儲越說出了思量許久的心中所托。
相較于己身,她反而是有些擔(dān)心麒兒的安危,畢竟楊府之人的手段委實(shí)腌臜,故而她對著面前的儲越僭越道:“儲越,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若有為難處你大可回絕……”
“幼盈但說無妨!”凡為薛幼盈所求,赴湯蹈火他也是愿意去做的。
據(jù)說這九洲山的清懸閣在江湖上也是個異乎尋常的盟派,素日里收納弟子向來看得是天賦緣分。倘若能借著儲越的光讓薛麒去試上一試,若是此事成了麒兒能學(xué)上些本領(lǐng),既可保全自身,也正好全了他的愿景。
薛臨聽了她的一番話心知盈兒是為了保全幼弟,也只得默許了薛麒棄文從武的心思。旁側(cè)的薛麒聽到清懸閣的名頭,一雙鳳眸里立時閃出熠熠星光來。
薛幼盈自知此舉冒昧,可是為了麒兒也顧不得許多了,不承望儲越毫不猶疑一口便應(yīng)下了。
“此事不論成與不成,幼盈結(jié)草銜環(huán),定當(dāng)知恩圖報(bào)。”這個人情薛幼盈記下了。
“那等我回來,你陪我去游長街吧!”儲越心想自己到京城許久還沒好好逛過花天錦地的長街呢,正好拉著阿盈作伴。
澡雪齋內(nèi),侯府門前的熱鬧,沈鐸沒顧及上,反而在書房里噴嚏不止,攪擾了他提筆練字之心。
等薛幼盈一行人落腳到沈鐸院子的時候,秦鈞才去書房回話,自是說到了門前之事。
沈鐸這才放下手中的茶盞,起身去見了他們。
望著階下規(guī)矩行禮的幾人,沈鐸對著俯首行禮的薛幼盈直言道:“他對你倒是情真意切。”
沒來由的一句話,這言下之意,薛臨自是沒悟出來,薛幼盈亦然。
“秦鈞,先帶她下去認(rèn)認(rèn)臉?!彪m是書房婢女,可難保今后遇著什么難處,有識得的人也好便宜行事。
待她去混了個面熟回來時,大致也對侯府的情形有了粗略的認(rèn)識。
嘉靖侯沈勰是個閑散侯爺,素來喜好金石文字,近年來愈發(fā)癡迷游山玩水遍尋珍寶。因上有世代承襲的爵位,下有潑天富貴,憑著祖宗庇佑自是可以風(fēng)流一世。府中還有位柳姨娘,據(jù)說是有一等一的風(fēng)姿,才得侯爺專寵多年,只是一直無所出。又加上沈鐸并無妻妾更無子嗣,因而偌大侯府倒顯得人丁凋敝,落寞得不似尋常勛貴人家。
沈鐸留著他們用了飯后,薛臨不好多加叨擾,才帶著麒兒同薛幼盈告別,囑托幾句后薛幼盈才送走了他們。
至此,薛幼盈就要留在侯府過活了。
今日得了假,探親回侯府的請夏正好和薛幼盈撞了個滿懷。
“薛姑娘!”她念著薛幼盈是個和善人兒,遂熱情地招呼起她來。
“請夏姐姐叫我幼盈就成,幼盈如今在侯府謀生,還請姐姐多多照拂!”見著請夏這個熟面孔,薛幼盈在這巍巍侯府也不算全然孤身。
“噢?幼盈在哪個院里行事呢?”
“在世子院里,做書房婢女?!?p> “既如此那小心伺候著便是了?!?p> 請夏雖疑惑薛幼盈為何突然來侯府做事,但并未多作問詢。她能在沈鐸的院里做掌院婢女多年,一向是少言慎行,不多打聽,加之她心知世子待薛幼盈非同一般,故而更不會多加探問。
二人齊齊回到了洗心居,沈鐸和秦鈞在院中比練起了射箭。薛幼盈就老實(shí)地跟著請夏的步子后面。
“你不用跟著她,去書房候著便是。”余光瞥見畏手畏尾的薛幼盈,沈鐸遂開口溫聲說道。
知道沈鐸是在同她講話,薛幼盈福身應(yīng)下了,就辭了請夏去了沈鐸書房。
澡雪齋的那塊兒楠木匾額,浮雕描金的邊框,堆沙匾面,雕刻細(xì)膩的描金字蒼勁有力,矯若驚龍。
從洗心至澡雪,無一不是修心以養(yǎng)精神,皆是少年時的沈鐸最本初的信念。
薛幼盈推門而入,映進(jìn)眼簾的家具布設(shè)甚為簡潔清雅。藏書之外便只有一榻、一幾、一博山,一筆、一硯、一古琴而已。
見桌案上有些許凌亂,薛幼盈便走過去整理一番。
沈鐸來時,她正空手在桌上描摹著他的字,疏朗開闊,清朗方整。
“你若想練字……”他猛的出聲,給薛幼盈嚇了一激靈。
薛幼盈連忙從桌案前退到一旁去,給沈鐸騰出地兒來。
“是奴婢唐突了,殿下是要接著練字嗎?”因不熟稔沈鐸素日的習(xí)慣,薛幼盈試探地問道。
“不必自稱奴婢,自喚名姓即可?!鄙蜩I一邊吩咐一邊徑直走到書案旁坐下,側(cè)目看著面帶怯色的薛幼盈又續(xù)言道:“我是什么洪水猛獸嗎,緣何這般懼怕?”
他自覺平易近人,也見過薛幼盈莽夫之勇的時候,因而她這幅怯懦模樣倒讓他有些不太適應(yīng)。
顧不得怔愣的薛幼盈,連忙擺了擺頭,沈鐸當(dāng)然不是兇神惡煞的毒蛇猛獸,只是不茍言笑,讓她有些捉摸不透罷了。
“奴婢散漫慣了,初次為奴做事,怕沖撞了殿下故而謹(jǐn)小慎微?!庇蜩I的視線,薛幼盈說出了自己的隱憂。
沈鐸明了,“我規(guī)矩不多,你不必顧慮?!?p> 聞言,薛幼盈不禁在心中腹議,請夏姐姐分明就說在洗心居中謹(jǐn)言慎行為妙。
“你雖是書房婢女,但百無禁忌,平常時候也可在西屋里做些簪釵細(xì)活?!鄙蜩I吩咐了秦鈞在西屋為薛幼盈辟了間工坊出來,一應(yīng)用具還算齊全。
“世子好意,奴婢心領(lǐng)了??捎子仍柿耸雷訛榕?,自當(dāng)做好本分才是。”薛幼盈十分感念沈鐸的百般照拂,但她實(shí)是愧不敢當(dāng),畢竟她可不是收了銀子不辦事的人。
見她執(zhí)拗,沈鐸頓感無可奈何。
“隨你意愿?!鄙蜩I言盡于此,遂起身去書格尋了本書自顧自的讀了起來。
極有眼色的薛幼盈退出門去重新沏了壺?zé)岵柽M(jìn)來,將那杯冷盡的濃茶替了下來。
濃茶傷胃不利于身,因此薛幼盈斗膽給沈鐸換了淡茶,一向喝慣了濃茶只覺得口中寡淡。
余光瞥見薛幼盈小心打量的眼神,沈鐸最后還是將那盞茶飲了個干凈。
侍候在側(cè)的的薛幼盈微不可聞的松了口氣后又得逞般的哂然一笑。
正所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倒是令沈鐸一時眼迷惘,好似繁花亂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