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薛幼盈中傷昏迷已逾四日,京城中的波詭云譎漸漸隱匿于年節(jié)臨近的熱鬧之下。
冬月初七夜,初雪漫天,沈鐸提了一壺好酒來醫(yī)館尋薛臨。二人于庭院中對坐,起了小爐子溫著酒,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起來,內(nèi)容多是關(guān)于薛幼盈的幼年趣事,談及此憂慮多日的薛臨臉上才略帶有些笑意。
“盈兒以前常被北海子里的大孩子欺負(fù),性子怯懦的她從不敢和他們爭辯?!毖εR談及往事,這段他過了許久才從趙嬤嬤嘴里聽來的過往。
“那些大孩子覺得軟棉花一樣的盈兒無趣,轉(zhuǎn)而就去欺負(fù)起麒兒來,她呀就像個被惹怒的母老虎一般護(hù)在麒兒身前……”
原是這般護(hù)短,難怪那次在東華巷里敢與楊苒據(jù)理力爭。
推杯換盞間,薛幼盈便是在此時醒來的。只見她緩緩睜開雙眼,而后用強(qiáng)撐著乏力的身子,忍著肩背處的疼痛,眼帶迷蒙地環(huán)顧起四周來。
屋子里燭光通明,火爐子燒得旺盛,讓身著單衣的薛幼盈察覺不到一絲冷意。
她打量著屋內(nèi)的陳設(shè),沒多時就望見了不遠(yuǎn)處桌案上的茶盞,長久不曾飲水致使口干舌燥,于是她迫切地想暢快痛飲一番茶水。
奈何她昏睡良久,周身乏力使不上勁來,她只得緩緩地從床榻上坐直身子,稍事歇息又將雙腿移到床邊,再扶著床柱子慢慢站起身來。
不過十余步的距離,薛幼盈走了許久,她從未受過這般嚴(yán)重的傷,肩背處剜心般的疼痛讓她后怕不已。
她并未見識過袖箭之威,當(dāng)時舍身護(hù)著公主也只不過是無意識的還情之舉罷了。膽怯如她實是做不出坦然赴死從容就義這等高風(fēng)亮節(jié)之事。
雖說她的命輕如鴻毛,為救公主而死也算是義薄云天,可若她真的一朝鬼門關(guān),向死不復(fù)生,她的兄長和麒兒,他們又該何其難過呢。
“世子,臨無能啊……”薛臨一口飲盡杯中酒,悲戚地說道。
無力反抗,無力改變,甚至無力護(hù)住自己唯一的妹妹。
“薛澄懷,你可別白費(fèi)了我這壺好酒!”沈鐸不想看他自怨自艾,嘴里念叨著他,但手上又替他滿上一杯酒。
酒雖不能解千愁,但能讓這個苦守了幾天幾夜的男子安穩(wěn)地睡上一覺。
“你并非無能,薛幼盈也自有一番勇氣!”沈鐸想到薛幼盈定不忍見她兄長如此苦悶,還是軟了心從旁寬慰道。
在他看來,正是因為薛幼盈的良善勇毅,方才使得這盤用心險惡的棋局被她這么個不通政事的姑娘給化解了。
畢竟蝴蝶雖小,鼓翼亦可造成浩然颶風(fēng)。
“兄長!”喝完水的薛幼盈聽見了門外的人聲,于是欣然起意聽了會兒墻角,實是站不住了才拉開門出聲喊道。
聞聲,薛臨連忙放下酒杯猛的起身,踉蹌著步子想去扶著薛幼盈。
一旁的沈鐸怕稍帶醉意的薛臨摔倒,也緊隨其后。
薛幼盈被薛臨帶著迎面襲來寒意凍的瑟瑟發(fā)抖,不經(jīng)意沒扶穩(wěn)門框,一個趔趄步態(tài)不穩(wěn)倒在了地上,扎實地疼上了一番。
這一摔更是讓薛臨著急,連忙走過來想抱起薛幼盈來。
“兄長,盈兒無事?!毖τ子倘灰恍χ浦沽讼胍鹕淼难εR,她此刻只想席地而坐緩上一緩,“兄長去喝口茶醒醒酒吧,月色正好,我正好坐這兒看會兒子月亮?!狈讲艩砍兜搅吮成系膫冢鄣盟鍍?,頓時少了許多世俗的欲望。又怕薛臨自責(zé)趕忙囫圇尋了個天馬行空的托詞。
話落,薛臨止了動作卻不敢離開半步,晃了晃暈乎的腦袋脫下了身上的外氅蓋在了薛幼盈身上。
“可是扯到傷口了盈兒?疼得厲害嗎?我去尋秦醫(yī)士來可好?”薛臨十分關(guān)切地問道。
“兄長,我只是躺久了腿腳乏力,并無其他不適?!毖τ子瘡?qiáng)撐著笑顏,寬慰著眼前自責(zé)不已的薛臨。
“盈兒口渴嗎?哥給你做些吃食來可好……”
薛臨攏了攏蓋在薛幼盈身上的外氅,嘴里還不停地問道。
她深知自己的兄長百般好,但有一點關(guān)心則亂。
沈鐸此時從門外進(jìn)來,微微帶了些門擋去寒風(fēng),自顧自地走到火爐邊祛祛周身的冷意。
耳邊聽著薛幼盈和薛臨有一搭沒一搭地話起家常來。
待到寒意散盡,沈鐸才邁著步子向著兄妹二人走去,“今兒個多灌了你兄長幾杯酒,腳步虛浮怕是把你給抱摔了,還是別勞駕他了?!闭f著就伸手隔著外氅把薛幼盈攔腰抱起,動作不緊不慢,很是輕柔,像是生怕加重她的痛處似的。
薛臨正愁悶自己貪杯,沈鐸便一舉解了他的難處。
“多謝世子殿下體諒?!?p> 聞言,薛幼盈一時受寵若驚也不忘出言致謝。
“兄長,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你當(dāng)珍重自身才是,待我回家給你和麒兒燉蓮子雞湯喝!”薛幼盈被沈鐸放到床榻上,安置好自己的被衾后,對著還半跪在地的薛臨說道。
方才見兄長眼下的烏青濃重,想來有幾日不曾安寢,薛幼盈心疼不已。
聽到化險為夷的薛幼盈久違的關(guān)切之言,薛臨心中悲喜交加,一時怔愣在原地。
“薛澄懷,薛幼盈既是醒了你也須得盡早提振精神才是,不然你讓她作何想?!币娝貌粦?yīng)聲,沈鐸只好走過去,墩身對著薛臨低聲說道。
見這兩兄妹一個心疼,一個心懷愧疚,沈鐸前去破了這個溫情的局,皆大歡喜的場景就不必庸人自擾了。
聞言,薛臨微微頷首示意,而后不動聲色地拭去眼角的熱淚,更加堅定己心,他得做好輔佐燕王之事,方才不愧對薛幼盈這場鬼門關(guān)一行。
“盈兒好好安歇,兄長明日再來看你?!毖εR站起身越過沈鐸走到薛幼盈床旁,溫聲說道。
薛幼盈付之莞爾一笑,又玩笑似的說了些寬慰薛臨言話,就催著他們離去。
直至目送了那兩位男子離開她的房中。四下無人時,后背處的血腥粘膩愈發(fā)牽動她的心弦。她起身仔細(xì)找了一圈屋內(nèi),并未找到傷藥。
正準(zhǔn)備忍著疼就這么熬到明日里再找秦醫(yī)士換藥時,門外傳來了沈鐸的聲音。
“薛幼盈,開門?!?p> 疑惑的她緩步走去打開了房門,只見沈鐸端著一盤子?xùn)|西,頎而長兮立于門外。
“這里有傷藥和鏡子,還有些吃食……”夜色已晚,沈鐸到底沒去叨擾秦琬。
他向來心細(xì)如塵,將才抱起她的時候,敏銳地嗅到了幾分血腥氣,就料想到她定是因摔倒裂了傷口,于是就去前院里找了瓶常用的傷藥給她。又想著她昏睡許久不曾用膳,進(jìn)些吃食好入睡些,又溜達(dá)去廚房給她拿了幾個米餅。
薛幼盈望著沈鐸肩頭的雪怔愣出神,此刻的沈鐸于她而言簡直是帶著光輝的救世菩薩!
沈鐸見著這姑娘在他面前魂游九天,也不出言打斷她的思緒,只是凝望著她那雙暫時無神的杏眸。
“奴家謝過世子!”薛幼盈回神莞爾說道,還不忘福身行了個謝禮,這才接過他手里的木盤。
等饑腸轆轆的薛幼盈費(fèi)勁地上完藥后,又傳來了兩聲清脆的叩門聲響。
薛幼盈穿戴好衣物前去開門查看時,門外已是空無一人。可在她低頭的剎那瞥見了一小小的煮水壺。
再往庭院中看去,那方圍爐的爐火方歇,在夜色里還閃著橘黃色的微光。
那玉書煨里是熱好的茶水,不承望他這樣的兒郎竟是這般細(xì)致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