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記憶
從我記事開始,門前有一棵棗子樹。我還記得以前的墻,我喜歡從走廊上一直轉(zhuǎn)到墻的另一邊,趴在窗戶邊上慢慢的往外移動。我記得每一個臺階和溝,記得我家的那棵棗子樹,還有鄰居老爺爺家的棗子樹。一到秋天,地上落滿了棗子,孩子們爬到樹上打棗子。在大風(fēng)的夜里聽著棗子叭叭嗒嗒的掉落的聲音。第二天早晨推開門,滿地都是棗子。那時候我家的走廊很窄。兩個木頭門是紅色的,很顯眼的紅。廚房的門款上有一個鐵絲款在那里。我還記得煤氣灶放的位子,灶臺的位子,雞籠的位子,洗臉架的位子,櫥柜的位子,我記得媽媽從碗櫥的抽屜里拿來一包火柴,在我5歲的時候教我怎么劃火柴。媽媽說我比一般的人要笨一些,她教了我很多很多遍,膽小的我才學(xué)會。我不僅學(xué)會了,還會把擦著的火柴包在嘴里。用我的呼吸把火撲滅。我從膽子最小的人,一下子變成膽子最大的人。每天早晨我站在走廊邊刷牙的時候,聽到了嘹亮的軍歌。那是我習(xí)以為常的日常。到了冬天,柴禾堆上,堆滿了雪花。在我大門前的那一塊地再往前走,堆了幾堆柴禾,還有一棵櫻桃樹,結(jié)出來的果子紅不紅黃不黃的。那時候去池塘洗東西,要經(jīng)過一個牛欄,有時候牛就拴在柴禾堆旁邊,我看到牛很害怕,就避著遠(yuǎn)一點,??吹轿业纱罅藞A圓的眼睛,用牛角抽我,我跑的快,一口氣跑回家。牛欄的土墻上有很多小洞洞,一到蜜蜂飛來的季節(jié),我就在土墻上掏蜜蜂,拿一個透明的小瓶子,拿一根小棍子,蜜蜂從小瓶罐里又飛出來蜇我的臉,下次我還繼續(xù)掏。
我的童年很長很長,要寫幾天幾夜也寫不完。18歲之后我出去工作了,媽媽守護(hù)著這個家,守了很多很多年。那時候別人家都重新修了房子,蓋起了大樓房,我們家還是破破舊舊的小平房,一到下雨天,媽媽的房間就刷刷刷的漏雨。最怕打雷天,我常常擔(dān)心媽媽房間的屋頂會不會塌下來。媽媽房間的墻面上有一道很長的裂縫,我都懷疑是打雷打出來的。因為屋頂漏雨,所以房間回潮,墻面上有發(fā)霉的痕跡。媽媽住在這樣發(fā)霉的房間,很多很多年。她也羨慕過別人,她也忍耐了很多,但是始終沒有走。有一次我問媽媽為什么跟我爸爸經(jīng)常吵架卻又不離婚,媽媽說她丟不起這個人,她是一個傳統(tǒng)的人。她說她一輩子只跟過我爸爸這一個人,離婚是一件丟人的事。
在那個發(fā)霉的漏雨的房間,媽媽流了很多的眼淚。我們家輝煌過,也落魄過。輝煌的時候,爸爸也扶持過別人,安排別人在他單位里面上班,一上就好多年。他對得起鄰居付家這一家人。那時的光景,很多人都有記憶,那時的一份單位的工作多么吃香啊,在我們徐家和饒家,很多很多的親戚當(dāng)中,爸爸幫助最多的要屬我隔壁夏桂美一家。那時候我們兩家的關(guān)系好好,爸爸每天下班了都往他們那里跑,爸爸喜歡聽軟話、聽哄他的話,夏奶奶非常的會哄,爸爸那時候?qū)ο哪棠痰年P(guān)心,勝過對他自己的親媽。付爺爺臨死前,爸爸喊來了,當(dāng)時他的朋友醫(yī)院的院長,守護(hù)在付爺爺?shù)拇睬?,那個時候爸爸說話有點分量,他像對待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孝敬了付爺爺。我記得去他的房間看了一眼,他的鼻子里插了管子,發(fā)出了咕咚咕咚咕咚的聲音。
爸爸下班回來帶了好吃的東西,有時候是紙盒子包裝的,他都會第一時間拿去給夏桂美的孫女兒吃。后來媽媽說爸爸沒有虧待他們這一家人,不是沒有緣由的。我的兒時時光也常常跑到他們家去吃飯玩耍,他們家的姑姑也很愛我,那是我童年里一段歡快的時光。
后來我離開了家鄉(xiāng),去外面闖蕩,每年過年的時候回來待短短的幾天,有一年我生病了,回來待了很長時間,才和母親有了更多的相處。農(nóng)村發(fā)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從前的黃土路不見了,變成了水泥路。牛欄里的牛也沒有了,農(nóng)民也不種地了,地都租出去了,用鐮刀收割變成了機(jī)器收割,小時候和大人們一起下到秧田里面插秧,已經(jīng)成為永不復(fù)返的記憶。田螺很大,小水溝的水很清,池塘邊媽媽的背影很美,突然有一天棗子樹沒有了,柿子樹也沒有了,櫻桃樹也沒有了,柴火堆也沒有了,媽媽房間的煤油燈也沒有了。只有媽媽和媽媽的自行車還在,每天傍晚時分,媽媽下班回來,推著自行車進(jìn)門,我還記得那時候自行車停在堂屋的某一個位置。放在墻邊上,夏天的竹子涼床也沒有了,后來鄰居老太太也沒有了,村里的那些打小長牌的老太太,老頭子都沒有了。
10年前的一個冬天,我回到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家變了。我們家的房子重新修繕了,已經(jīng)找不到過去的痕跡。院子圍起來了,像一個四合院。以前媽媽房間墻上的裂縫再也看不見了,變成了白白凈凈的墻。外婆來家里玩的時候,露出了欣慰的笑,以為媽媽終于可以享享福了。
可我媽媽沒有福,沒過幾年就死了。
2019年的春節(jié),在媽媽的房間,我和她烤著同一個取暖器,握著媽媽的手,我們一起祈禱。媽媽總是一副愁容,眉宇間寫滿了煩惱。他總是對爸爸的一些處事方式充滿了擔(dān)憂和苦惱,但卻無力改變,只剩下漫長的抱怨。她說夏桂美太欺負(fù)人了,他們還吵了一架。那時候大人們眼里我只是個孩子,所以沒有讓我插手太多。媽媽一說到他們家就非常的生氣,為了門前的一塊地發(fā)生了糾紛,媽媽說是夏桂美的女婿從中調(diào)解,從而平息了紛爭,他們家說這塊地不爭了,媽媽告訴我,讓我在那里種一點菜。沒過三個月媽媽就去世了。但我一直記得那一天她的愁容。媽媽走后,我并不想記得過去的恩怨。我記得夏桂美的兒子也去了媽媽的墳地,我要先蹲下去給媽媽暖一下墳,他還搭了一把手。那時候我不再計較過去媽媽和他們家的恩怨。媽媽死了還不到一個月,尸骨未寒,夏桂美就對著我內(nèi)大門種南瓜,一堆一堆的鼓出來像一個個墳包子,又來爭地了,從她對著我大門種了南瓜,家里就接二連三發(fā)生不順,外婆突然意外離世,我給媽媽打官司輸了十幾萬,身體也也處于危險邊緣。雖然這些跟種南瓜沒有多大關(guān)系,但人往往有一種心理,不太喜歡別人對著自己大門種東西。
過了兩年后,在一個秋天,我?guī)Я艘恢煌米踊貋?,想給他種一些苜蓿草,就在門前的那塊地上撒滿了種子。那時爺爺種的絲瓜,剛剛拆了絲瓜架子,我清理了大片大片的石塊和帶刺的植物。然后用柵欄圍起來了一個矮矮的圍欄,在里面種菜了,是媽媽讓我種的,我知道她在天上也看的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