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屏山雨言
畢梅他們一家要回米國的前一天,下起了雨。午睡起來,畢梅說:“媽媽,陪我到南屏山走走吧?!?p> 南屏也嚷著要去,爸爸湯姆說:
“外面下著雨,你天晴的時候已經(jīng)去過好幾次了。讓她們?nèi)グ?。兩位媽媽有話要說給山聽。她們女子間的談話,我們男人,包括外公,都是不適合聽的?!?p> 畢生經(jīng)歷想了又想,同意在家陪兩個男人。
確切地說,南屏山并不能稱之為真正的山,它只是一壟土丘而已。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而今的屏山不僅是名副其實的山,而且成了名山,還成了頗具影響的國家森林公園。
南屏山的仙就是它的文化底蘊,竹木花草是它清純的外衣,飛鳥鳴蟲是它親切的聲音。
“媽媽,我們今天從西門上山吧?!彼齻儌z撐著輕便的綢傘,繞到西門。
南屏山酷似一只勤勞的手掌靜靜地撐在老城的東南,新城的東北,五道山門就像五指,共同攏起山的脊梁。南大門是大拇指,西大門是食指,其余的三條上山道路則像中指、無名指和小指。
西大門離老城區(qū)最近,宛如食指一樣纖纖長長。
有雨的日子,是登山的最佳。
撐著綢傘,迎屏山西門拾級而上,她們看見本地書法家題寫的“南屏山森林公園”,這立即帶給她們賞心悅目的清涼。石級之側(cè),左為青黛的雪松,右為橙黃的梧桐,這青黃之際本身就是生命的接力。走上石階的平臺,就進入了綠色隧道,幾乎所有的道路都被青枝綠葉交叉覆蓋包圍了。這時,她們的雨傘似乎就融入了無數(shù)的森林巨傘之中,蒼穹的雨水落到樹冠上,滴在枝葉上,最后才飄逸在她們的傘面,攏成珍珠蹦到帶有花紋的小徑上,雨珠飛濺著藏入花草樹根底下,與她們玩一場再也捉不到的迷藏。
“你約媽媽上山,不光是為了看風景吧?”梅小紅問。
“我知道爸爸媽媽對我們的現(xiàn)狀不滿意。這也是年代、教育及文化差別吧,讀的書多了,被洗過腦,一旦遠赴重洋,思想境界和內(nèi)心想法,肯定有差別的?!?p> “這樣也很好。各過各的,我們也不用你操心,你也不用我們操心。你爸爸說這里中國教育的失敗,我持贊同觀點。”
“這不是你們的心里話。但這次回來,對我的觸動很大,爸爸媽媽對我們的包容,我們非常感謝。中國高等教育在一段時間內(nèi),政治思想工作的確被弱化了。從某一方面講,我也是犧牲品?!?p> “這世界變化太快,許多東西我們接受不了。但也習慣了。高等教育正亡羊補牢,但愿不是太晚。”
她們不像是母女倆,倒像是要好的朋友。
踏入真正的山梁,她們依然感覺是走在平地。屏山的溫柔,讓她們沒有想到自己是在登山。轉(zhuǎn)入右邊的曲徑,草地錦銹一般,雨水洗刷的花理石路面,像極了絲質(zhì)的彩帶,順著山勢蜿蜒,她們的行走變成了不知不覺中的上下環(huán)繞。聽到輕盈的溪流細語,她們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行至山谷最低處,那平日干干凈凈的小河床,此時有了清清淺淺的水,新鮮的,透明的,自顧自地流著,與去外婆家的幼兒一樣快樂。溪流向南,流經(jīng)校園,那里延綿著椒城文化的脈絡。
“水都知道自己應該回到海洋,何況人呢?我們稱他國為外國,當年錢老他們克服了那么艱險的苦難,都要回到祖國,今天的孩子為什么不愿回家呢?”
“說起來,一言難盡。寄人籬下的滋味不是好受的,我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就這樣背離了自己的初心。好像被裹挾著在做一件高智商的游戲,其實不是游戲,是一種處心積慮的把戲,我們被洗腦了。自以為高人一等。其實內(nèi)心,有苦難言。”
山間小路一會兒就把她們領(lǐng)進了竹林。春天的新筍長得坦胸露腹,偎著毛竹模仿著慈母的長相,可愛的三五個竹節(jié),酷似頑童纏箍的腰帶。穿過直通南門的山道,她們開始得驚嘆竹海的風景。風過竹林,雨過竹葉,不是江南,勝似江南。竹隙里,她們欣喜地看到一圓石桌,四圓石凳,其上有圓亭擁護,竹不似傘亭是傘,她們的雨傘在亭下便顯得十分的渺小和茫然了。此時,她們自然而然地收攏自己的雨傘,欣然坐在濕漉漉的石凳上,聽雨落涼亭的呢喃,身旁更加天籟的妙音此刻立即就包圍了你,那是八角七層筆峰塔七層銅鈴同時在歌唱。這么柔的風,這么細的雨,這么密的竹,都籠罩在重重疊疊反反復復的銅鈴歌吟里。這時候,她們才真正知道了,平緩的山與挺拔的筆的和諧互補,她們才知道,南屏山其實是一座獨特的文化豐碑。
她們在雨中仰望塔,塔在雨中俯瞰她們。雨水滋潤了塔的身軀也濡濕了她們的眼睛。那是筆墨與人文的心靈感應。
“人和竹木一樣,都是有根的。就像你爸爸和林老師,他們雖然不高人一等,但他們的根扎在故鄉(xiāng)的泥土里,便過得安穩(wěn)。那天,我在滁河邊高唱《云朵上的夢》,看到他們淚流滿面。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裝不出來,也沒必要裝?!?p> “移栽和嫁接的植物也有好的?!?p> “但這些植物的長輩會心疼,畢竟都被改良了,改樣了。甚至變種了?!?p> “媽媽,湯姆跟我談了。他說,如果我想回來,他能理解的。我這次把他們帶回來,就是想共同知道國家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我們要用自己的眼睛發(fā)現(xiàn),用自己的心靈感應,不再聽所謂的公知鼓噪?!?p>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我們強求不得的。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吧?!?p> 筆峰塔的腳下有寂靜的書畫院。雨中的書院,沉寂得像屋宇都在自己默讀。仁者樂水,智者樂山。雨天的南屏山共享著山水的仁智。
書院的建筑造型特別像一個碩大的逗號,告訴她們美好的景致遠沒結(jié)束。往北便有木制棧橋,拱在山坡的棧橋極似書法曲曲折折的筆畫。曲徑通幽,拐彎抹角地伸向竹與樹的懷抱。在棧橋的盡頭,當梧桐和翠竹親密的擁在一起,那通透的淡青天衣無縫地融為一體,讓她們一下子便想起青青子矜,袂裾相連,襟飄帶舞,牽掛無限,思念無言,在山側(cè),在郊外,在雨里。此處也有一亭,她們的雨傘依著油黃的亭廊,雨水淅瀝相思淚,竹木深處有丁香。
“媽媽,我還有一個疑問,很傳統(tǒng)的。你和林叔叔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你們應該都是很傳統(tǒng)的?!?p> “林叔叔是一位令我敬佩也令我心疼的異性朋友。你的問題也是無數(shù)人的問題。我們很純潔,所以無畏蜚短流長。這種傳統(tǒng)需要超常的人文情懷和超強的人格定力。”
“林叔叔就是很普通的一個人,你為什么對他那樣癡情?”
“林一林和你爸爸是小學同學,而他們又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各有優(yōu)缺點。林叔叔的憂郁讓我不能自拔。我可能算是他面對苦難人生的一絲勇氣吧。男女畢竟有別,某些互補性是一種有力的支撐?!?p> “看到你們,我相信異性之間,是有純潔友誼的。”
“他幫助我,我?guī)椭?。都是無私的。你爸爸對我們的相處非常認同,他們依然像小學同學一樣,兩小無猜,純粹到可愛。”
“媽媽,你跟爸爸說,容我觀察和思考一段時間,該回來的時候,我會回來的。作為獨生子女,跨國斷代史是對兩代人的殘忍。米國并不是我的理想之地,你先把我當作一位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考察者吧?!?p> “我理解,我期待。我也渴望?!?p> 棧橋下面有石板鋪就的便道,道邊盡是屏山最原始的植被,無數(shù)的古木根本叫不出它們的名字,頂著深淺不一的綠直入云宵,上有無數(shù)的無名飛鳥,地面鋪著無數(shù)地錦般的花草。密林之中,上有鳥語,下有花香。雨意把它們點綴得如詩如畫,渲染得如幻如夢。
母女倆走出原生態(tài)的古樹林,仿佛從古代穿越到近代,林木間的筆峰毓秀開始向她們講述全城儒林的故事。雨靜靜地浸潤著那院落里的石碑,那筆峰猶如新續(xù)了墨汁,筆峰尖上立即就要譜寫文章,濃墨重彩比晴日里更加醒目。
畢梅挨著媽媽,相牽著手,依依不舍辭別屏山,她們從西山門緩緩而下,返回到現(xiàn)代生活。滿街的霓虹五彩繽紛?;赝辽?,雨水里輕輕搖曳的,雨水里淺淺低吟的,雨水里默默成長的,都是文化的姿態(tài)和生命。
屏山的結(jié)伴而行,注定會成為她們兩個人終生的記憶。
走到家門口,畢梅忽然說:
“媽媽,小湯姆不僅叫畢生經(jīng)歷,我們叫他最多的名字是南屏?!?p> 梅小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媽媽,我們想去看看外公外婆,你為什么不讓我們?nèi)???p> “外公外婆一直住在市里,身體挺好的。他們當了一輩子老師,被孩子吵了幾十年,老了愛清靜,怕打攪,只準我們每月去一次。等你們再次回來,再去看吧。他們的傳統(tǒng)觀念比我們更固執(zhí),認死理。互相理解。好嗎?”
畢梅輕聲嘆了一口氣:“我留點錢,你幫我為外公外婆買點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