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到了六月十五，小魚的婚事如期舉行。
事隔多年，林素家第一次舉辦喜事，自是熱鬧非凡。九莊家家戶戶傾巢而出，桌椅板凳擺滿院壩，門楣上張貼著鮮紅的對聯(lián)，整個院子洋溢著喜慶濃烈的氣氛。雖然時間倉促，林素卻把婚禮需要的一應(yīng)事務(wù)都準(zhǔn)備好了，不僅為小魚制作了整套家具，還添置了床單被套以及日常生活需要的鍋碗瓢盆，陪嫁的物品擺滿了半間堂屋。九莊人家嫁女兒時，通常會把陪嫁物品擺放在堂屋，來往賓客會通過陪嫁數(shù)量及種類衡量主家對女兒的重視程度以及家庭的貧富程度。林素不想讓別人看不起，更不想讓小魚委屈，陪嫁物品更比其他人家厚份，幾個婆姨圍著小魚的陪嫁品頭論足，言語中滿是贊嘆和佩服。
遠(yuǎn)親不如近鄰。革命全靠自覺，如是誰家有點(diǎn)大盆小事，你不去幫助，到了你家有事時，旁人也不會站擾。人們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誰來的，誰沒來，一清二楚。就像這會，人們發(fā)現(xiàn)沒有楊秀的身影。對于楊秀和阿昌的事情，人們并沒有真憑實(shí)據(jù)，僅僅口口相傳，就像是一陣風(fēng)，沒有人會去打探事情的真實(shí)性。
當(dāng)然，人們對于男女之情并不需要知道事情的真實(shí)性，只要有了風(fēng)聲，人們就相信它是真實(shí)存在的。就像這會，人們在人群中看到阿昌，自然而然聯(lián)想到了楊秀，三五幾個婆姨聚在屋檐下小聲嘀咕著，時不時抬頭瞄一下阿昌。阿昌當(dāng)然看不見人們的表情和行為，但他能聽見風(fēng)吹過的聲音。他當(dāng)然知道楊秀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從去年冬天一直到現(xiàn)在，她都在湘城醫(yī)院耗著。
自從張生撞破兩人奸情的那天起，他和楊秀就徹底斷絕了關(guān)系。他是男人，又是瞎子，可以不在乎莊子里人們的目光。若是楊秀愿意跟張生離婚，他自是愿意與她一起生活，他有手藝，會算命會拉二胡，就算不去南溪集鎮(zhèn)擺攤設(shè)點(diǎn)，照樣能夠養(yǎng)活他們母女。他試著將想法透露給楊秀，結(jié)果不出所料，遭到了她的嚴(yán)詞拒絕。原因不用說都知道，楊秀嫌棄他是瞎子。
“就算我是瞎子也比張生強(qiáng)。這些年，你生拉活扯著幾個孩子，他給過你一分錢？”阿昌對著楊秀咆哮，“你看不起我這個瞎子，這幾年還是我暖著你。不然，你那土地早就干涸了。還有，若不是我接濟(jì)著你家，你那幾個娃兒活得出來？”
楊秀默然著沒有說話。她知道阿昌說的都是事實(shí)。這些年，張生已經(jīng)活成了一個影子，在她目光觸及不到的地方。或許如別人所說，他早就在別處安了家。她卻一直死守在這個冰窖里，生生把自己從豆寇芳華熬成中年婦人，生生將眼睛里的那點(diǎn)希望熬得看不見影蹤，枯井一般地失去了所有光澤。
她不知自己在守什么熬什么，娘家人勸她自己去討飯吃，這幾個娃兒沒人照管，張生自然會回來。就算他不回來，莊子里的人見孩子可憐，東家施舍一碗西家施舍一碗，孩子們照樣能長大?？伤岵坏茫娺^沒有娘的孩子，寒風(fēng)凜冽的冬天，光著腳踩在雪地里，腳后跟全是凍瘡，裸露出來的傷口觸目驚心。她的張生早就死了，死在了她的心里。
“阿昌，這件事情終歸是不道德的，不管對錯都已經(jīng)發(fā)生，我不怨誰。至于你的提議還請你收回去，我并沒有嫌棄你的意思，縱使你認(rèn)為是嫌棄，我都跟過你。如今，你為了我受傷，咱們算是扯平了。從今以后，橋歸橋，路歸路。”楊秀沉默了很久終于開口，任何事情都有終點(diǎn)，她不想走到哪里都有人指著她的脊梁骨，回到家還得接受張小花審視的目光。
“你說結(jié)束就結(jié)束嗎？絕無可能，我這輩子就算不娶妻都得賴上你，反正沒別的女人看上我。”阿昌開始耍賴，男女之情就像鴉片，一旦沾染想要完全戒掉根本不可能，阿昌深譜這一點(diǎn)。除了楊秀，暫時不會有第二個女人出現(xiàn)解決他的身體所需。
說了該說的話，楊秀轉(zhuǎn)身就走。阿昌受傷住院那段時間，出于良心的愧疚，她不顧九莊人的目光，一直在醫(yī)院照顧阿昌。阿昌以為楊秀不過是和以往一樣，每次都說著決絕的話，在他的軟磨硬纏下，通常都會繳械投降。
這次，楊秀鐵了心，無論阿昌說什么做什么，她都無動于衷。阿昌一次一次來到她家里，求她吼她，軟的硬的，威脅的妥協(xié)的，什么手段都用盡了，她的態(tài)度堅決如鐵。
阿昌慌了，語無倫次地，什么難聽的話都吐出來了，“楊秀，你不要以為你很高尚，九莊人誰不曉得你被我睡過。你現(xiàn)在想把我甩了，門兒都沒有。我肚子上還留著傷疤，你若想和我斷絕關(guān)系，除非讓我同樣往你的肚子剌兩刀。”
她果真握著刀走到他面前，將刀柄遞給他，刀尖對準(zhǔn)自己。只要阿昌稍稍用力，刀尖就會刺破衣裳，刺進(jìn)她的肚子。她站在他面前，帶著慷慨赴死的凜然，眼睛緊緊地盯著阿昌。他卻像泄了氣的皮球，軟綿綿地滑到墻角，剛才的嘴硬不過是氣話，他從未想過傷害她分毫。手里握著的刀咣當(dāng)一聲掉到地上，清脆的聲音回響在房間里，寒冷的光芒映照在兩人身上。
他把她扯進(jìn)懷里，狠狠地咬在她的耳朵上，“我拗不過你，最后一次必須滿足我，從今往后絕不糾纏于你，咱們就像你說的，橋歸橋，路歸路?！?p> 她緩緩地將衣衫褪下來，光潔的身體裸露在他面前，冰涼得沒有任何溫度，同樣冰涼的液體從眼睛里跌落下來。瞎子阿昌并未察覺，他的手撫摸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從臉頰至脖子，又從脖子滑至身體。他的手滾燙，帶著灼熱的溫度，每到一處都似火灼了一般。
楊秀木然地站著，如同一尊雕塑，空洞的眼睛里看不見一點(diǎn)光澤，如同這暗沉的夜，看不見一絲希望。阿昌自然不會放棄這最后的機(jī)會，他將楊秀抱到床上死命糾纏，濃稠的夜色包裹在身上，如同猛獸張開嘴將楊秀整個兒卷了進(jìn)去。
小魚端坐在新房里，腦袋里雜亂無章。從昨天開始，她的腦袋就是蒙的，她自己都不相信，竟然結(jié)婚了。前段時間跟林素說時，生怕林素不同意。畢竟，母親對她和云霞一直管教甚嚴(yán)，她長這么大還沒有帶男生來過家里，最后竟是端陽帶回來的男生，拐走了自己。
她在腦子里一遍又一遍過濾著和玉山相識以來的所有情景，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不放過。她到底是什么時候關(guān)注玉山的呢？或許是他第一次頂著長發(fā)來家里，她誤以為他是女生，細(xì)看之下發(fā)現(xiàn)是男生，免不了對他多了幾分好奇。
真正產(chǎn)生好感卻是他到學(xué)校接她，他說是奉了端陽之命每晚護(hù)送她回家。她信以為真，下了晚自習(xí)走出校門，果然看到他站在人群中?；璋档墓庥袄铮仟?dú)特的發(fā)型和冷酷的眼神，流露出一種桀驁不馴的個性，周圍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他視而不見，眼中那種毫不畏懼，桀驁不馴的眼神，仿佛可以和整個世界抗衡。
那一瞬間，她看見了不一樣的玉山。從小到大，她都是乖乖女，從不敢違抗林素甚至端陽的命令。直到遇見玉山，那個個性迥異的男子，她身體里潛藏著的叛逆因子蘇醒了，她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姐姐，你在發(fā)呆嗎？”云霞跑進(jìn)來，她也不敢相信，小魚真的要離開這個家了。
“沒有啊，只是如墜云端，完全沒有一點(diǎn)真實(shí)感?！毙◆~望著云霞，這個比她略高的妹妹。
“那我今天晚上陪你，咱們好久沒裹一個被窩了?！痹葡笺@進(jìn)小魚的被子里。
云霞出生后，小魚就單獨(dú)居住一個房間。那個房間是她的私人領(lǐng)地，沒有她的允許，家里任何人都不能踏入，縱使她去了羅閩河，這個房間仍然空置著。云霞偶爾好奇，會溜進(jìn)房間里看看瞧瞧。小魚回來時，兩姐妹就窩在一個被窩里說些體己話。云霞上高中后，學(xué)業(yè)越發(fā)繁重，她亦感受到了壓力。雖然小學(xué)到高中，她都是以尖子生的身份一路過關(guān)斬將。每當(dāng)這時，小魚就會覺得欣慰。
至少，云霞沒有讓母親失望，家里的三個孩子，端陽和小魚都沒有考上大學(xué)，這也是母親一直不能釋懷的原因。小魚同樣希望云霞能夠考上大學(xué)，只有她考上了，才能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才能讓母親真正釋懷。
每次云霞領(lǐng)到獎狀時，小魚都會讓她把獎狀拿到堂屋給父親看。墻壁上的父親很年輕，穿著平整的衣裳，梳著整齊的頭發(fā)，光潔的額頭看不到一絲皺紋。他微笑著看著他們，仿佛從未離開過，一直在他們的身邊。
兩姐妹一晚上都沒有睡覺，頭挨著頭，面貼著面，說了一晚上的悄悄話。小魚給云霞分享她和玉山交往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云霞同樣給她講述青春期的一些煩惱。她和光宗耀祖兩兄弟一起長大，從小學(xué)一年級起，三人就在一個班級，他們和她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他們是她的影子，她在哪里，他們就在哪里。
光宗和耀祖一文一武，耀祖喜靜，喜歡啃書，是學(xué)校文學(xué)社的社長。隔三岔五，云霞會在校報看到耀祖的名字，還會在校園廣播聽到耀祖的名字。云霞比較偏理科，數(shù)理化成績排名年級前十，語政英在年級只能算中等水平。她很仰慕耀祖的文采，正如她同樣是光宗的迷妹。
小時候，她比光宗和耀祖都要高半個頭。到了高中，他們開始瘋長，以不可控的速度，仿佛一夜之間，就竄到了1.8米的高度，而云霞還停留在1.58米。每次見到他們，她都需要仰著頭。身高的優(yōu)勢自然造就了體育愛好者光宗，輕輕松松跳起來就能扣到籃板。
每當(dāng)他在球場自由馳騁時，都會引來圍觀女生的尖叫。某次云霞站在場外，他飛奔過來抱起她，輕松地跳起來將球投進(jìn)了藍(lán)筐。周圍人歡呼著，潮水般涌向云霞。她急速地跳開，少女懷春的羞澀摻雜著緊張散落成一地的沙，歪歪扭扭飄灑了一路。
“照我說，你還是要將所有精力用在學(xué)習(xí)上，切不可因?yàn)樗麄冇绊懥藢W(xué)習(xí)。”小魚撐著下巴，望著云霞。她的眼睛在黑暗里閃閃發(fā)亮，照亮了暗沉的房間。
“這是自然啊，我熟悉他們就像熟悉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姐姐，你說你會和自己的左右手談戀愛嗎？”
“小屁孩，什么左手右手，你當(dāng)前的任務(wù)就是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你是咱們李家唯一的希望，背負(fù)著姆媽、爸爸，端陽和我的期望。你這肩上的擔(dān)子可是重得很，考不上重點(diǎn)大學(xué)，我看你怎么向我們交待？”
“知道了，你跟姆媽一樣，說到我的學(xué)習(xí)就開始碎碎念。咱們瞇一會吧，天快亮了。一會，玉山哥的迎親隊(duì)伍就要來了。”
臨到天亮?xí)r，迎親隊(duì)伍還沒來，倒是小花回來了，兩人坐在屋子里聊著體己話。小魚發(fā)現(xiàn)小花瘦了很多，寬松的衣裙穿在身上如同罩在竹桿上，空空蕩蕩的，整個人襯托得更加瘦小，巴掌大的臉上唯有那雙黑色的眼睛熠熠生輝。
相比小花的瘦削，小魚圓潤了不少，近段時間食欲特別好，老是覺得餓，玉山就在店里預(yù)備了很多零食，小魚隨時都在往嘴里填東西，幾個月時間體重暴增，腰圍比原來足足粗了一圈。
小花和小魚互相打量著對方，感受著雙方身上的變化。他們已經(jīng)不是小姑娘了，時光溜得太快，一路跌跌撞撞，原本以為長大是遙不可及的事情，卻一下子竄到眼前。小花欣喜小魚終于有了依靠的人，不再是當(dāng)初因?yàn)榕G了和她困在森林里茫然無措的小魚，而小魚同樣心痛小花的羸弱和堅強(qiáng)。一直以來，小花都以傷痕累累的形象出現(xiàn)在她面前，卻在任何時候都比她堅強(qiáng)勇敢，小小的身板蘊(yùn)藏著巨大的能量。
“楊秀的病怎么樣？”小魚不想問這個問題，卻忍不住不問。
“一直在醫(yī)院放療化療，折騰得人都垮了。你能想像以前那么強(qiáng)悍的人現(xiàn)在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嗎？”小花眉眼里的光澤暗淡下去，低著頭把玩著衣裙上的紋路。
“不管她以前做了什么，她都是你的姆媽，你肯定做不到對她棄之不管?！?p> “面對以前的楊秀，我或許可以漠然視之，現(xiàn)在的她只會讓我覺得可憐，我確實(shí)做不到不管她?！?p> “醫(yī)院是個無底洞，靠你一個人怎么支撐？你那幾個姐姐呢，應(yīng)該有錢出錢，有力出力?！?p> “小玉在醫(yī)院陪護(hù)，小蘭外出打工音訊全無，誰都聯(lián)系不上她。小翠呢，還在讀技校，她還需要學(xué)費(fèi)呢，自然拿不出錢?！?p> “那你爸呢，他跑了多年運(yùn)輸，應(yīng)該存了不少錢。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你們聯(lián)系過他嗎？”
“你應(yīng)該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也許是楊秀的命，半生強(qiáng)悍落到這個下場。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咱們別提這些不開心的事了。楊秀還有我，我會盡最大努力治好她的病?！?p> “我是心疼你?！毙◆~緊緊抱住小花，“你不要太拼命，楊秀那個病聽說治愈率非常低，盡人事聽天命，我相信你盡了最大努力，就算最后結(jié)果不理想，楊秀也不會恨你?！?p> “若男是不是喜歡你哥，她看端陽的眼神和你看玉山的眼神一樣。”小花不想再提楊秀，故意轉(zhuǎn)移話題。
“他們的事我也說不準(zhǔn)，如雪出事后，端陽很消沉，我自是無法勸他，姆媽也是急在心頭。若男這些年一直陪著他，端陽初入社會時，她就在他身邊，若說對端陽沒有情意，我和姆媽都不相信。背地里，我們都希望若男和端陽在一起，并不是如雪不好，而是若男更適合他。端陽身在其中，當(dāng)局者迷?！?p> “如雪才去世，端陽一時半會肯定走不出來。他和若男的事還得看緣份，時機(jī)到了自然會在一起。你和玉山就挺好，這是我給你們的禮物?！毙』▽⒁粋€盒子遞給小魚，“小魚，你一定要狠狠地幸福?！?p> “肯定會的。小花，我也希望你能遇見一個真心疼愛你的人?！毙◆~再次和小花緊緊相擁，眼睛有些潮熱，她和小花都是苦命的孩子，她希望大家都能苦盡甘來。
迎親禮炮聲響起，身著喜服的小魚由喜娘攙扶著來到堂屋。林素已經(jīng)由人扶坐在高堂上，母女倆無語凝噎，喜極而泣。林素側(cè)頭去看墻上的貴生，貴生微微笑著，似是回應(yīng)。他那張黑白分明的臉上有了光澤，不似之前冷冰冰的，眼睛熠熠生輝，竟比天上的星辰還要閃亮。
林素恍然想起，多年前，她也是在這間屋子里的這個位置和貴生行禮，那時的她跟現(xiàn)在的小魚一般年紀(jì)。而貴生呢，比現(xiàn)在的端陽略大，他和她并排站立著，面對著父母行禮。時間啊，悠悠流淌，如同羅閩河的水，一日一日向東流去，而她已經(jīng)到了含怡弄孫的年齡。若是貴生還在，他應(yīng)該也是欣慰的，孩子們終究長大了，如同一只只雛鷹，正在離開他們的懷抱，飛向更廣闊的天空。
小魚的眼前一片朦朧。記憶里，只要做錯了事情，母親就會讓她在堂屋罰跪，她跪在地上望著墻上的父親，一如從前。多少年了，父親一點(diǎn)都沒有變，還是小魚記憶里的父親，穿著整潔的衣裳，微微卷曲的頭發(fā)，劍眉下的眼睛亮如星辰，嘴角微微勾起，溢出的笑容如同春風(fēng)。
每次小魚望向父親時，都會被父親的笑容感染，再悲傷的情緒都會淡去幾分。記憶里，父親一點(diǎn)都不嚴(yán)厲，從來沒有打罵過他們，母親管教他們時，父親還會為他們辯護(hù)。原來父親一直寵溺著他們，讓他們成了九莊最幸福的孩子。
“爸爸?！彼谛睦镎f，“您的小魚長大了，離開了您的庇佑，玉山會代替您照顧我。”
父親似是對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小時候，父親和她走到羅閩河邊時，她不敢過河，父親就會站到河里，用手護(hù)著她一步步從石墩上走過。等到過了河，父親的褲子都濕透了，仍笑著對她說著沒事。晚上，她去鄰居家看電視回來晚了，漆黑的夜晚讓她心生怯意，卻看到了道路盡頭的燈光。她不再畏懼黑暗，順著燈光跑過去，父親提著燈籠在路口迎候她。
就是這樣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一件件從腦海里翻涌而出，仿佛昨天才發(fā)生的事，父親還守候在她身邊。而歲月終究穿隙而過，父親淡化成了墻上的影子，留在了記憶深處。
催促的禮炮聲響起，她在喜娘攙扶下，緩緩走向迎親隊(duì)伍。按照習(xí)俗，新娘出了門就不能回頭，她卻忍不住回頭。林素倚在門框上，人來人往間，她的身影透出幾分寂廖，單薄的身子似乎站不穩(wěn)，堪堪靠在門框上，眼睛里瑩然有東西滾落下來。
小魚吸了吸鼻子，酸酸的，有什么東西哽在喉嚨里。禮炮的喧囂聲中，卷起的灰塵吹到眼睛里，迷亂了眼睛，也迷亂了心事。
端陽有了醉意，踉蹌著走到了羅閩河邊。初夏的羅閩河，河水并不喘急，安靜地盤臥在原野里，如一條玉帶繚繞在九莊。河水潺潺，碧波蕩漾，綠草茵茵?？盏厣?，成群的牛羊自由地啃食，吧嗒吧嗒的聲音傳來，和著溪流的叮咚聲，敲擊在端陽心上。他坐在石墩上，光腳踩進(jìn)河水里，初夏的水溫很低，赤足入河流，只覺冰涼浸骨，寒氣從腳底爬到了身體。
小時候，他喜歡趕著黃牛來這河邊，黃牛在岸邊的青草地自由馳聘，他則卷起褲腳走進(jìn)河流里，掀開石頭便能找到幾只螃蟹。運(yùn)氣好時，還能找到團(tuán)魚。羅閩河素有野生團(tuán)魚，兩岸村民經(jīng)常通宵守候，螃蟹、魚蝦倒是經(jīng)常摸到，有時黃蟮也能鉤到。不過，黃蟮大多生活在爛田里，晚上才出來活動，要鉤也只有晚上才能釣到。
除了在河里摸魚捉外，端陽還喜歡在河里洗澡。水邊長大的孩子當(dāng)然喜歡玩水，幼時的端陽只要天氣晴好，幾乎每天都會來河里泡一會。母親知道了是不行的，特別是父親去世以后，母親根本不會允許他們來河邊玩耍。
“端陽，你怎么又來這里？”若男在端陽身邊坐下來，眼睛盯著水面，河水平靜無波，緩緩地向前流淌著。
“好久沒來這里坐坐了，想起了小時候的很多事情?！倍岁柕拇竭呉绯鰩捉z笑意，“一晃，我們都長大了，只有這條河流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diǎn)都沒改變?！?p> “它其實(shí)也在改變，只是你沒注意而已。端陽，你從這里走出去已經(jīng)8年了吧。我突然想起咱們在玉磐山的情形，當(dāng)時我們站在山頂，頭上是滿天星辰，腳下是南溪燈火。你說，若男，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走到這南溪來。我的回答是，南溪算什么，咱們要走出黔州，放眼世界。”
“如今，我們還是只走到了南溪，離走向世界這個目標(biāo)還遠(yuǎn)得很。”
“至少實(shí)現(xiàn)了第一個目標(biāo)。小魚有了依靠，云霞上了高中，李家終究會有一個大學(xué)生。端陽，你有沒有后悔當(dāng)初的決定，若是你再堅持一下，你已經(jīng)是李家的大學(xué)生了。”
“我是哥哥，又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任何選擇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并不存在后不后悔的事情。若男，我很感激你這些年的陪伴。今天，當(dāng)著羅閩河，我跟你透個信吧，如果你30歲還嫁不出去，我來托你的底?！?p> “你說真的？”若男的眼睛亮光閃爍，瑩然如玉，她不敢眨眼睛，怕那珠子會掉下來。
“當(dāng)然是真的，我何時騙過你?！倍岁柸允嵌⒅铀?，河水綠瑩瑩的，如同一泓碧玉。
“不把我當(dāng)兄弟了？”若男仍是不敢相信，“30歲并不遙遠(yuǎn)，我不在乎多等幾年?！?p> “誰讓你等了？我是讓你抓緊找個好男人嫁出去。”端陽擰了一把她的臉頰，“走吧，河面起風(fēng)了?！?p> 阿昌摸索著來到湘城醫(yī)院，在好心人幫助下見到了楊秀。楊秀已經(jīng)喝過藥，正躺在病床上休息。生病的這段時間，她幾乎沒有睡過安穩(wěn)覺，疼痛是唯一最真切最直接的感受，身體的每一個細(xì)胞，從頭發(fā)到骨頭都只剩下疼痛這個神經(jīng)，站著痛，走著痛，坐著痛，躺著痛。
最初，她還能忍受噬骨的疼痛，即使痛得死去活來，仍然緊咬著牙關(guān)，努力不發(fā)出聲音，汗水流出來，浸濕了身上的衣衫，也浸濕了身下的被褥。小玉看見她難受，試著按摩她的身子，結(jié)果疼痛不僅沒緩解，反而隨著小玉的按摩加重，疼痛到極致時，她甚至冒出不如死了的念頭。
只有死了，疼痛才會消失，只有死了，才能一了百了。
許是藥物起了作用，她終于安靜地睡著了。小玉坐在床前，一步也不敢離開，她親眼目睹了母親的痛苦，有時心里也會生出世界上如果有安樂死，她希望母親在睡夢中安靜地睡去。
此刻，母親恬靜的面容又讓她心生愧疚，怎么能讓母親安樂死呢？她是自己的母親，生養(yǎng)之恩大于天。她輕輕握住母親的手，這雙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枯下去。得病以來，楊秀迅速從110斤瘦到了70斤，整個身體都在猛烈地縮水，如同一塊海綿，里面的水分?jǐn)D出來，只剩下干枯的一塊皮子。
小玉抬起頭看到了門口的阿昌，她不知瞎子阿昌是怎么從九莊來到湘城的。此刻，他站在病房門口，手里杵著竹桿，側(cè)著耳朵聽著周圍的動靜，眼皮急速翻動著，露出里面白色的眼仁。小玉不敢驚醒楊秀，躡手躡腳離開凳子，悄悄走到阿昌身邊，輕輕地叫了一聲，爹爹。
“玉兒，你姆媽怎么樣？”阿昌看不見，只能依靠嗅覺和觸覺來辨別，此時的楊秀沒有一絲氣息，他不確定楊秀到底如何。
“剛吃過藥睡著了，她這段時間睡得很少，吃得也很少，消瘦了很多。我也不知道她幾時能好？”小玉哽咽著，這段時間她目睹著楊秀與病魔抗?fàn)帯?p> 很多時候，不只楊秀，小玉也是孤立無援，絕望的時候找不到依靠的肩膀，只能靠在冰涼的墻壁上。阿昌的出現(xiàn)，讓她仿佛看到了依靠。畢竟，在小玉面前，他是大人。
“你們是她的希望，一定要多開導(dǎo)她。爹爹的眼睛看不見，手長衣袖短，只能過來看看，幫不上忙。”阿昌坐在醫(yī)院過道里，空氣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他的鼻子再也嗅不到其他味道。
他摸索著掏出一個布包遞給小玉，“這是我這些年的積蓄，全部給你姆媽治療。玉兒，你是個好孩子，一定要照顧好你姆媽?！?p> “爹爹，我不能要你的錢。”小玉急忙推辭，“你的眼睛看不見，婆婆年齡大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醫(yī)藥費(fèi)的事你不用擔(dān)心，小花會想辦法。”
“小花還是孩子，她能有什么辦法？爹爹有手藝餓不死，今天把錢給你們，明天就掙回來了。你先把錢收著，我進(jìn)去看看你姆媽。一會她醒來，你別告訴她我來過。”阿昌站起來，小玉只得攙扶著他。
楊秀還睡著，小玉疑惑醫(yī)生是不是在藥里加了安定，才會讓姆媽安靜地睡了這么久。阿昌坐到病床前，緩緩伸出手去觸摸楊秀。他的手觸到她的臉頰便碰電般地停住了，縱使作好了思想準(zhǔn)備，他還是沒有想到，楊秀竟然瘦成了骷髏。
九莊的女人中，楊秀屬于油光水潤那一類。阿昌給別人算命時，通過觸摸對方的手就能猜測來人是胖是瘦，往日的楊秀被羅閩河的水浸潤著，出落得豐盈飽滿，饒是生養(yǎng)了幾個孩子，仍沒有把她身體里的水分帶走。
此時的她如一截枯木，病痛將她身體里的水分全部抽走了，干枯得只剩下骨頭架子。她躺在病床上，仿佛一具風(fēng)干的木乃伊，能夠聞到身上腐朽的味道。
阿昌默默地坐著，身子竟也挺不直，佝僂在椅子上，恍若一個小老頭。風(fēng)從敞開著的窗戶吹進(jìn)來，仍是帶著消毒藥水的味道，沖淡了楊秀身上皂角的馨香，阿昌滿鼻子都是消毒水味。
他的眼睛仍是空洞的，仿佛一口枯井，里面再也流不出泉水。他的手垂落在身側(cè)，沒有再去觸摸楊秀，而是靜靜地感受著她微弱的氣息。他從來沒有想過，曾經(jīng)活色生香的人會如此毫無生息地躺在床上。
楊實(shí)其實(shí)已經(jīng)醒了，阿昌進(jìn)來時她就感覺到了。只是她不想睜開眼睛，雖然阿昌根本看不見。她閉著眼睛假裝睡著，依然感受到了阿昌的觸摸和停在半空的手。此時，她慶幸阿昌是瞎子，看不見此時的她是何樣子。
躺在病床上的她早已失去往日的靈秀，只是一個形容枯槁的婦人。她曾經(jīng)飽滿豐盈的臉變得溝壑叢生，露出可怕的顴骨，兩只眼睛如同兩口枯井，早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她整個人干巴巴地躺著，如同漏了氣的皮球，再也飽滿不起來。而她也如路邊的野狗，路過的人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阿昌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楊秀睜開眼睛，她的眼睛空洞、無神，如同死魚的眼睛，定定地凝望著頭頂上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只有一盞白織燈孤零零地懸掛著，散發(fā)出慘淡、瘆人的光芒。她的眼睛里慢慢溢出幾滴冰涼的液體，順著臉頰滴落至嘴唇邊。
她伸出舌頭舔一下，苦苦的，咸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