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登門,都無功而返。
爸媽的手機成了關機狀態(tài),哪怕敲門聲震耳欲聾,房間里的兩人也裝作聽不見,好幾次惹得鄰居李奶奶出來詢問怎么回事。
我成了被父母放逐的孩子。
與此同時,吳雨諾也失去了消息。
如果我稍微機敏些,那晚送她到樓下,我應該能讀懂她眼睛里離別的信息,可惜我太遲鈍。
接下來的幾天,我在恐慌的情緒中坐立不安。手機被我扔在一邊,哪怕是信息提示發(fā)出的聲響都足夠令我窒息。
我望著不遠處的手機,恍惚間,我看見它慢慢變幻成一只巨大無比的怪獸,仿佛要將我吞噬。
怪獸越來越近,露出可怕的獠牙,我揮動著手臂,試圖將它趕走。
我的力量終究抵擋不過,我只得眼睜睜看著它將我蠶食。
疼痛感遍布全身,五臟六腑都要被撕裂的疼痛感。
忽然,怪獸消失,四周無形的水又向我涌來,一瞬間,巨浪襲來,狠狠把我拍在海底。
海水爭先恐后涌入我的口腔,我呼吸不過來了。
猛地,我從床上彈起來,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
頭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很真實的夢境。
我慶幸只是一場夢。
從床上下來,抓起床頭柜上的水一飲而盡,心悸的感覺平復了不少。
我再一次拿起手機,撥通吳雨諾的電話,企圖能聯(lián)系上她。
和剛開始發(fā)現(xiàn)她的手機關機時的急躁不同,現(xiàn)在我的心情平穩(wěn)了不少。
每次撥號,聽著那邊長久的忙音,只是期待,她能接電話,很想當面和她說聲抱歉,很想。
和前幾次的情況無異,電話依舊沒接通。
期待又一次落空,心里升起了一種空洞的感覺。
我來到書房,跌坐在書桌前,睜著眼,呆呆望著地板失神。
余光一瞥,我看到書桌的角落里落了一本筆記本。
好像時媽媽的筆記本,當時我還翻看了兩頁,記得當時我把它從地上撿起后隨手放到了桌子上,怎么又掉到了地上。
想到這,我彎腰把筆記本從地上撿起,
上面漂浮了一層不易察覺的土,淡淡的,我輕輕拍了拍,灰塵跳動。
不知道是心里的空洞感需要東西填補,還是我急需和媽媽建立起聯(lián)系,明知道偷看別人日記是很不道德很侵犯別人隱私的事兒,我還是打開了它。
上次匆匆翻看了一下,只知道它是媽媽記的日記,也知道這本日記年代已經有些久遠,不過具體寫了什么,我還真不知道。
沒有很強烈的好奇感,也沒有因為偷看別人日記而生出的愧疚心,捧著日記本,我有種感覺,這本日記可以讓我更好地了媽媽,它甚至可以幫我消除這次危機。
當然,這種感覺也有可能只是種錯覺,或者只是我想美化自己偷看媽媽日記行徑的安慰之語。
我捧著這本日記,在書桌前坐了一下午。
讀完后,我才發(fā)覺天色已晚,房間里已經暗了下來。
我沒有站起來去開燈,繼續(xù)窩在椅子里,看著黑暗完全驅逐光亮。
外面的黑色愈發(fā)濃重。
我終于站起身,抓起椅子上的外套套在身上。
我要去見媽媽一面。
敲門聲持續(xù)了很久,媽媽始終沒有出現(xiàn)。
仿佛在和媽媽慪氣,這次我特別堅持,手上的動作一直不停。運作了幾十年的鐵門,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誰呀,一直敲敲敲敲敲,打擾到別人了知不知道!”
聲音從對面的門縫里傳過來,明顯是發(fā)了怒,開門的動作也格外大些。
是鄰居張阿姨,也是我曾經的班主任。張阿姨,確切地說是張老師,一直以文化人身份自居,頗有點自命不凡,但肚子里的筆墨又支撐不了她文化人身份,所以她的自命不凡就顯得有些尖酸刻薄。
好為人師的人,退了休也不會改變,甚至愈演愈烈,所以平常來爸媽這里,遠遠瞥見她,我都要嚇得躲起來。
為了防止她的怒氣膨脹,我趕緊道歉:“對不起啊張姨,我來找我爸媽,忘帶鑰匙了?!?p> 伏低做小的姿態(tài),希望能消除她的怒氣。
她打量了我一眼,白眼外翻,沒好氣地說:“你爸媽去公園了,我下樓倒垃圾的時候碰到過他們,正往那邊走呢,你去那邊找他們吧。還有,我說你這孩子,那么大了,怎么一點兒事兒不懂,我和你華老師,那么大年紀,經得起你這么敲嗎......”
我趕緊打斷她,生怕她喋喋不休起來,要留我堂:“對不起啊張姨,我找我爸媽有點兒事兒,我先走了,沒事來我家玩啊?!?p> 飛速撤退,我聽到她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養(yǎng)出了個什么孩子?!?p> 聲音不大,但還是被我聽到了。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定定地看著她。
我看不見我的臉,但我猜想應該不會很好看。
或許由于心虛,她的囂張氣焰熄滅了不少,她瞪了我一眼,雖然幅度很小,還是被我捕捉到了,然后,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我望著緊閉的大門,深切地為門和華老師擔憂。
不過轉念一想,個人有個人的運命,我還是擔心擔心我自己吧。
想到這兒,我加快腳步,向公園的方向走去。
我停在爸媽回家的必經之路上,等待。
我坐在石凳上,望著昏黃的路燈發(fā)呆。
不時有人從我身邊走過,但都不是我要等的人。
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那老兩口牽著手慢悠悠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
“爸,媽?!蔽野咽志沓赏盃?,像小時候呼喚爸媽那樣呼喚他們。
他們還把我當成他們的孩子嗎?他們真的不要我了嗎?為什么那樣狠心,故意躲著不見我?
想到這兒,一時間,所有的委屈涌上來,鼻尖酸酸的,眼淚都快要不爭氣地落下來。
我趕緊吸了吸鼻子,希望能把眼淚趕回去。
爸爸應該是聽到了我的聲音,明顯加快了腳步,笑著向我走來。
媽媽慢慢吞吞落在爸爸后面。
爸爸的反應出乎我的預料。
難道爸爸不知道那件事兒?
爸爸走到我跟前的時候,停下來和我一起等慢吞吞的媽媽。
她的磨蹭太過明顯。她還是不愿意見我。
可能是因為知道最終還是要面對我,媽媽也加快了腳步,向我和爸爸走來。
快到我跟前的時候,媽媽開口說話:“老崔,你先上去,我和囡囡再轉悠一圈兒?!?p> “我和你們一起,我也還幾天沒見囡囡了。”爸爸邊說邊準備動身和我們一起。
“你先上去?!眿寢尩恼Z氣突然加重,爸爸不明所以,盯著媽媽的臉,仿佛想從中找到答案。
“爸爸,你先上去吧,我陪媽媽說會兒話,女性的私密話,你這個男人怎么能聽呢?”我努力裝作輕松的樣子,但我知道,我不是個好演員。
爸爸看看媽媽。又看看我,仿佛在說,你們到底在搞什么鬼。
雖然不知道我和媽媽要干什么,但爸爸還是聽從我們的話,走了。
走了幾步,爸爸突然轉身,叮囑道:“你們倆聊完天早點回來?!?p> 媽媽沒有回答,但我已經從她的沉默里知道了答案。
她還是不愿意讓我再登家門,她沒有和好的打算。
心猛地疼了一下,疼的我又一次濕了眼眶。
什么都沒說,她開始自顧自往前走,絲毫沒有要等我的打算。
我愣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看著我們之間漸漸拉開的差距,傷感不已。
短短幾天,我們就隔膜成這樣了嗎?
讓她等我是不可能了,我加快腳步,追上了她。
她沒有要停留的意思,也沒有主動開口的可能,于是,我決定打破沉默。
“對不起?!?p> 她沒有說話,我繼續(xù)說道:“爸爸是不是不知道這件事?”
她長長地呼了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終于開口道:“他不知道。我沒告訴他?!?p> “為什么沒有告訴他,你們夫婦倆一向親密無間,怎么還藏有秘密?”
“這樣不堪的事情你還想滿大街嚷嚷去!”她脫口而出。
腳步不自覺停了下來,她剛剛的話在我的腦海里反復閃現(xiàn)。
不堪,她用了不堪這個詞。
幾天來的卑微求和她視而不見,還用這么尖銳的利器傷人,一瞬間,我的怒氣達到頂峰。
“不堪?你指的是什么?是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子讓你覺得不堪還是我們在客廳親昵被你撞見這件事讓你覺得不堪?”
我定定地看著她,她始終沉默著,眼神飄忽,不知道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見她這般反應,我也開始沒好氣了:“你是不是介意我愛的人是女孩子。”
“是。”
“愛女孩子怎么了?”
“這樣的愛是不被接受的。”
不被接受,不被接受,我冷笑一聲,重復著她的那句不被接受。
“你應該該也知道,要不然你也不可能一直瞞著我們不讓我們知道,不是嗎?”
“愛女生就是不被接受,那學生愛上自己的老師怎么說!”
我緊緊盯著她,清楚地看到她變了神色。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了你的日記?!睘榱朔乐顾J為我故意偷窺她的隱私,我繼續(xù)解釋道,“很久之前,你讓我?guī)Щ丶規(guī)妆緯?,那本日記就夾雜在里面。”
“那不是你偷看別人日記的理由?!?p> “對不起,我清楚地知道窺探別人隱私是很不道德的事情,我向您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也不是出于好奇,我只是想了解您,真的?!?p> 我的話起了作用,她的怒氣消失了些,我乘勝追擊道:“這幾天我過的很痛苦。她失去了聯(lián)系,您和爸爸也躲著我。您知道嗎,想到這些,我都有種突然掉入海中海水彌漫口腔的窒息感。這幾天我老是做噩夢,醒來后望著窗外的晨曦發(fā)呆,心中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怎么也消除不掉。又一次從噩夢中想來后,我去了書房,坐在書桌前,偶然看到了掉在夾縫里那本日記,我有種預感,它可以讓我更了解你,甚可以幫我們消除掉我們目前的隔膜。媽媽,我不想我們一直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彼此誤會?!?p> 說完,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地噗噗往下落。
顯然,母親也受到了觸動,也跟著我落起了眼淚,起初還只是無聲地落淚,后來直接哭出了聲。
“媽媽,我承認,今天來找您是我看了日記的緣故,我總覺得,一個在年少時會愛上自己老師的人,應該不是一個呆板僵硬的人?!?p> “......”
“媽媽,愛本來就不是千篇一律的不是嗎?”
“......”
“媽媽,您說,愛能制止嗎?我們能有那么大的能量來控制自己愛誰和不愛誰嗎?愛神在牽引兩個人相愛時難道還要做好兩人在性別、時機、財富、地位上的考量嗎?”
“......”
“媽媽,我們倆相愛已經很難了,我不希望我最愛的爸爸媽媽,還要給我們再制造障礙。”
“......”
“媽媽,我愛您,永遠愛您?!?p> 一番話下來,媽媽強裝鎮(zhèn)靜的意志瞬間土崩瓦解,她三步并兩步來到我身邊,用盡她全部的力氣,把我擁入懷中。
腦海里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媽媽已經原諒了我并接受了我。
當時的一切來得那么觸不及防,媽媽的痛苦可想而知,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樣的心理建設才可以接受我。
“媽媽,對不起?!蔽以趮寢尪呡p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