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醺余暉將盡,云間孤雁穿行,夜間明月高懸,閣下流水潺潺,流過朔風飛雪,淌在寂天寞地之中,千山萬山都陷入一種清瘦而古遠的冷夢。
一隊騎兵在風雪中穿梭,為這個王朝的主人帶來了勝仗的消息,而定遠將軍也班師回朝了。
即便是已經(jīng)深居簡出一年的洛初也知道了這個消息……不對,或許應該說她其實最該知道,畢竟這領頭的將軍可是她名義上的夫君。
她披著薄氅,氅上繡著一簇綠竹,云鬟霧鬢間簪著只精致的碧玉簪,臻首蛾眉,姿態(tài)窈窕,給人的感覺便是蒼白羸弱,精致脆弱。
不論是從樣貌來說,還是從氣質來說,洛初此人也合該是被如珠如寶養(yǎng)大的。
事實呢也確實如此。
洛初本是長公主與駙馬的女兒,雖然駙馬這稱呼說得再好聽,可換種說法,他也不過是皇家的贅婿。
作為駙馬,按規(guī)定他只有名義上的爵位,并無實權,且終身不能做官,不能帶兵,不得參加科考。
駙馬本也是科舉出身的,甚至還是個狀元,努力一番本也有大好的仕途,可惜他一見公主誤終身,與公主兩情相悅,情愿做個仕途一眼便能望得到頭的駙馬。
因著長公主對駙馬的喜愛,而駙馬本身也著實是心中有丘壑的,長公主便讓二人的女兒隨了父姓洛,而不姓趙。
長公主女兒,這樣的身份也稱得上金枝玉葉,何況長公主作為當今皇帝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在帝王心里分量不輕。這二人的女兒也合該幸福美滿,過得肆意驕縱些。
可惜啊,公主、駙馬卻于七年前的一場大火雙雙喪命,二人唯一的女兒洛初因悲傷過度,傷了根本,自小便是個體弱多病的。
當今太后憐惜她小小年紀卻已然失去父母,即便她一向與長公主不甚親厚,仍是將孤女接到身邊撫養(yǎng),悉心照料。
就連皇帝因她的身世,也對她格外憐惜,隨即封她為安寧郡主。
即便身份如此,但她對于高位者而言,仍是皇權籠絡臣子的工具——洛初與定遠將軍被皇帝賜婚。
說來這定遠將軍著實是個傳奇人物,雖說是江湖草莽出身,但是屢建功勛,才二十多歲便已經(jīng)成了手握兵權的大將軍。
如他這樣的存在,對百姓來說是多了個定海神針,不必懼怕蠻夷入侵,卻也使皇帝感到更大的壓力。
歷代帝王都少不了對那些功高蓋主的大臣有忌憚之心,當今也不例外,故而皇帝對有實權的武官的動向、私通和其他官員將領的關系頗為關注。
因為這樣的武將倘若出現(xiàn)可能的反叛動機和欲望,會讓皇帝感到不安,讓他地位不穩(wěn)。史書上這樣的事情也不在少數(shù),七國之亂那打著“清君側”旗號的藩王、對權勢有更大野望的爾朱榮、藩鎮(zhèn)割據(jù)的安祿山……
皇室與武將聯(lián)姻的確是可以鞏固皇權,維護國家穩(wěn)定,可以讓皇室擁有更多的政治資源和軍事支持,從而更好地統(tǒng)治國家。
不過,這最重要的是讓皇帝安心,沒有不臣之心,放心讓他安排眼線。
既然享受了身份帶來的便利,付出的代價不過就是犧牲一下自己的婚事而已。至少這樣的代價相較于得到的好處,在洛初看來,也是可以接受的。
至于這將軍,大抵也是抱著消除皇帝的戒備之心的想法,但也有可能是不敢違背圣意,定遠將軍也答應了婚事。
即便是雙方心照不宣的謀劃,洛初作為長公主的女兒,也算是皇家之女,大婚之日,皇帝給了她公主規(guī)格的婚事。
在外人看來對她頗為寵愛的太后也在明面上更是做足了功夫,拿出了不少珍寶為她添妝,什么點翠鳳鈿全分、萬福萬壽鑲嵌珠石翠花成對、雙喜雙如意鑲嵌珠石翠花成對、榴開百子鑲嵌珠石翠花成對、桃獻三千鑲嵌珠石翠花成對另有翡翠白玉點翠珊瑚珍珠寶石各式挑簪十對、赤金點翠鑲嵌抱頭蓮二對、赤金點翠各式顫須六對......
件件珍寶,價值連城。
那日當真是十里紅妝,一池繁景,帝女殊榮。
可惜的是當日邊關告急,這新郎官才將將拜了天地便連夜點兵,奔赴疆場。
而這一去便是一年,這期間發(fā)生了很多事,可惜都與洛初無關了。
她在這將軍府深居簡出,除了太后召見,甚少出門,更不參與京中貴女們賞花賦詩的宴席,細細算來似乎某些事情的風波也該是息了。
她把玩著手中剛被折下的梅花,這紅梅不似精心侍弄的名貴品種,是將軍府特意輾轉山谷溝壑、荒野瘠地等地挖來幾株嶙峋而傲骨的紅梅,好似一道鋒利的猩紅劍芒,耀而不可逼視。
洛初伸出手。
她蔥白的手指輕撫過它的花瓣——這冷艷的花兒倒是讓她想到了使她深居簡出的罪魁,她也是這般,喜時極艷,厭時極寒。
隨后,洛初便將這花枝遞給了身后侍立的婢女青兒,那雙淺色的眸子微微低斂著,多了幾分江南煙雨的風情,周身暈染著靈秀。
她吩咐道:“把它插到房中的花瓶里吧?!?p> 青兒看著纖細且病弱的郡主恭敬地問到:“夫人,今日將軍回京,您可要去迎一迎?”
洛初剛要開口,就忍不住掩唇輕輕了起來,又攏了攏身上的薄氅,這才道:“這倒是不必,想來將軍回來定然是要先進宮面圣,向圣上稟明軍務的?!?p> 隨即又讓人找來管家,讓他安排下人晚些時候在宮門口等待將軍,也方便通知眾人于府門迎接。
管家連聲稱是,便下去安排相關事宜了。
待到將軍歸來,見到了等在門口的女子,他知道這人就是他娶回來的郡主,生的倒是花容月貌,就是帶著一股病氣,顯得蒼白羸弱。
他見她看著自己,朝郡主微頷首,但沒有說什么。
兩人的身份也算是相當?shù)?,一個皇家郡主,一個定遠將軍,自然也是放在平等位置上來交流的。
老管家見了因出征已有整整一年未見的將軍,若是說心里有千言萬語,那是夸張了,但是也確實會想說什么黑了、瘦了的話語。
但是這將軍已經(jīng)不是他的心尖尖上的了,既是因為小少年已經(jīng)長大了,也是因為這郡主是著實令老人家喜愛。
常年征戰(zhàn)在外耐得住風霜的大將軍跟柔柔弱弱的小郡主比,還是郡主更要被照顧些的。
于是,老管家上前迎沈懷遠的時候,不忘提醒他要注意郡主的身體:“將軍,夫人等你可有一會兒了,夫人身子弱,趕快回府吧。”
管家是府里的老人了,也可以說是看著他長大的,沈懷遠甚至還記得那日奄奄一息的父母讓管家?guī)е幼叩臉幼?,二人情分自然也是非同一般,名義上是主仆,實際上情同父子。
如今,聽著管家這話里話外都是夫人怎樣怎樣地好,沈懷遠劍眉一挑,倒是沒說什么,順著他的話,向著府內走去。
沈懷遠在前院用飯,洛初則是回到內室,卻見房中的蠟燭換成了紅燭,紅燭已經(jīng)點燃,一滴一滴地流著燭淚,床上換上了紅云錦被,兩只交頸鴛鴦枕擺在床頭。
她尚未將疑問問出口,侍女青兒已然知道她想問什么,為她解惑:“夫人,這是管家特意吩咐我們安放的,說是希望將軍和夫人百年好合?!?p> 洛初聽罷也沒說什么,老人家的小心思她也是明白,只是垂著眸子,輕撫過紅色的錦被,淡淡道:“你先退下吧?!?p> 青兒福了福身,依言退下了。
……
沈懷遠用過飯食,又沐浴更衣后,便準備回房休息,剛一進門,沈懷遠琢磨出幾分不同尋?!輧却笃t色的綢緞裝飾,好似是大婚時才特有的布置。
他下意識往旁邊一看,果然就見管家立在那兒,笑呵呵地看著他,甚至還催他:“將軍還是早些進去吧,莫負了良宵?!?p> 沈懷遠有些無奈,他雖是武將,但不意味著他便是個粗人。
他家中長輩與當時的大儒也是至交好友,也讓他正正經(jīng)經(jīng)拜大儒為師的,在戰(zhàn)場上他相信人定勝天,也相信兵者,詭道也。
可沈懷遠對于這男女之事,卻秉承著花開花落終有時,相逢相聚本無意,來則聚,去莫留這樣的天命之言,有緣自是能找到合適的。
這賜婚來的郡主,他并無想法,對于上位者的猜忌他也略知一二,能通過聯(lián)姻來打消帝王的疑慮怎么看也是上上之策。
若是因為一場婚事便與帝王杠上了才是枉顧跟自己出生入死這一幫兄弟的性命。
雖說是明媒正娶妻子,可他二人尚且沒見過幾面,這樣冒昧著實讓他不知道該怎么做了。
在他看來,所謂男尊女卑并非指男人尊貴,女人卑微;而是意味著男人應自尊,女人也該謙卑。他見過了這世間對女子的不公,也不是什么急色之人;因而即便這是皇上賜婚,他也不會罔顧了對方的心意,與人家姑娘家……
他嘆了口氣,抬步向內走去。
罷了,罷了,此事本就是一年前便該處理了的。
在他進去后,管家笑得滿臉褶子,根本不用沈懷遠關門,他就迫不及待地替他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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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止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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