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排名

　　火光四起，煙霧彌漫，天地都是吞魂攝魄的黑，唯有那場大火是世間唯一的光源。

　　光源里有人在慘叫。

　　女人被綁在十字架上，衣不蔽體，烏黑的頭發(fā)散亂稀疏，露出斑駁的頭皮，頭皮卻不是白色，而是滲著血。她的臉上、身上皮開肉綻，每一道傷口都深可見骨，發(fā)絲沾著灰塵和蛆混在傷口里。她的眼睛如同深潭，絕望和失望的海妖出沒，將望著潭水的人死死拽進去。

　　凌少安就是站在潭邊的人。

　　他看不見自己的身體，一動也不能動。卻能聽見女人的慘叫：“阿云！阿云！你為什么不來救娘！阿云！阿云！娘好疼?。『锰郯。“⒃?！阿云！”

　　有雙無形的大手將她剝皮拆骨，他心死火燒卻不能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十字架上的人變成沾血的破布，耳邊慘叫一聲聲在回蕩：“去找你爹！讓你爹來救我！阿云！保護好你爹！”

　　卻又似乎是一聲溫柔的呢喃，女子脫力的聲音溫柔似水，在說：“阿云，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凌少安心中怔怔，反復(fù)咀嚼這句叮嚀。只覺甚是熟悉，卻想不起來在何時何地聽過。

　　黑暗并沒有給他太多時間思考。

　　濃霧吞噬十字架，接踵而來的是討命厲鬼。

　　無數(shù)人提著自己的骸骨、舉著斷裂的兵器，瞪著只剩骷髏的眼質(zhì)問他：“為什么還沒找到真相！為什么還不替我們報仇！我們是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是陪你爹出生入死的兄弟！為什么死在這種地方！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有具年輕的骸骨提著自己的琵琶骨，十分歡快又哀怨地問：“少安哥，我娘還好嗎？你有沒有告訴她我沒有投敵叛國，我是打跑南蠻的大英雄！”

　　寬大的殘尸抱著腐爛的劍柄，看著他陰森森地念叨：“我就說不能走這條路吧，將軍他從來都沒走過，小將軍，你還是太年輕了。”

　　“小將軍，我兒什么時候回來？”頭發(fā)花白、步履蹣跚的大娘拉著他的衣角，哭瞎了的眼無神地望著他：“他說凌家軍是大英雄，他說要跟著英雄干大事，可為什么你回來了，他卻沒回來??？小將軍，我兒什么時候回來??？”

　　扎著垂髫的女娃眼睛水汪汪地看著他：“哥哥，我哥哥什么時候回來呀？什么時候再給我買糖葫蘆？我和阿娘都想他了?！?p>　　啼哭的嬰兒、剛過門的新婦，揮著鋤頭的老翁全都盯著他，質(zhì)問他，慘叫聲、咒罵聲不絕于耳，如海嘯來臨，如蝗蟲過境，壓得游蕩山林的凌少安喘不過氣來。

　　忽而他見著一場大火，燒干野草，燒掉春風(fēng)，燒盡世間一切熙熙攘攘，燒得天地之間寒風(fēng)凜冽、只剩一盞紅燈籠。一名肢體畸形的幼童用黑白分明的瞳孔看著他，用少女稚嫩的聲音喚他：“越凌云，醒一醒。”

　　那聲音急切而倉惶，似遼遠如鷹又鐫刻在骨，哭腔一出，震得他五臟六腑都疼。

　　于是長星便睜開了眼?？匆娙诨嗡氖瘔?，聞見腥而發(fā)臭的血水，抱著他的人顫抖著雙手，一聲聲輕喚那個氣死他老爹的名字。

　　夢里的一切霎時遠去。

　　“笙-”他想要開口，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阿笙，他醒了?！彼{云瞥他一眼，扎稻草般將他穴上銀針一一剔除，又塞給他一顆巨大的藥丸：“吃了這個，十年之內(nèi)不要再用靈力。”

　　越笙在聽見藍云聲音的頃刻便閉了嘴，也不再強行輸送靈力，只是靜靜坐著，連呼吸都很輕。

　　長星撐著身子起來，看見她緊閉的眼、細長的睫上凝結(jié)的霜。

　　他倏地看向藍云，眼神如同鋒利的劍。

　　藍大神醫(yī)只聽從越將軍的命令，對將軍夫人的眼神熟視無睹，兀自起身替九桃拔了針、把了脈，確定無礙后才閑閑看長星一眼：“公子有話要問？”

　　長星有一堆話要問，但他說不出話，只能兇巴巴地瞪著藍云。

　　半坐在越笙身前一臉兇相，像條兇巴巴又無可奈何的狗。

　　藍云“撲哧”笑了出來。

　　紅綾從旁邊的洞里閃身出來，朝越笙握拳，道：“將軍，里面有間密室，關(guān)了個人?！?p>　　紅綾也扮了新娘，只是她不肯上妝，只隨便挽了頭發(fā)，飾品也在打斗時卸了當(dāng)武器，此刻發(fā)髻凌亂不堪，褪了外袍的紅色鮮紅得更加廉價，唯有眉間英氣依然，說話擲地有聲：“他暈過去了?！?p>　　要匯報的話已說完，越笙沒動。

　　紅綾悄咪咪歪頭瞄她一眼，補了一句：“您要不要進去看看？”

　　越笙還是四平八穩(wěn)地盤腿坐著，如老僧入定，頗有八風(fēng)不動之勢。

　　紅綾差點伸手去試她是瞎還是聾了，又想到那句吩咐，堪堪忍住，求救地看向藍云。

　　她和藍云在同一處下轎，躲過了那些看見女人就眼紅的變態(tài)躲過了山崩，本打算捉個土著問問情況，誰料那男的不經(jīng)打還不會說官話，她一連綁了好幾個愣是沒得到一個有用的消息。只好打暈了人質(zhì)自己摸。誰料這山中礦洞連著暗道，迷宮一般繞來繞去，還老碰上那些上工下工的大老粗，洞里一縮便是幾個時辰，給她躲得骨頭都疼了。藍云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尤其三番兩次摸不著山崩的地方急得團團轉(zhuǎn)。倆人一合計，干脆趁著天黑炸幾個礦洞，煙啊霧的動靜鬧大，不怕葛青鋒不加強防衛(wèi)。她倆跟著守衛(wèi)走總能摸到幾個要害處。誰承想葛青老賊老奸巨猾，派了守衛(wèi)引她們進了有塌方的礦洞，一個不慎便跌至暗道，摸爬滾打了許久才循著血腥味找到這兒。

　　還沒進門就聽見那位八百年沒有啥情緒厲害得要死的戰(zhàn)神將軍驚慌失措地喊叫。藍云“嗖”地竄沒了影兒，紅綾進時便瞧見這幅堪稱驚悚地獄的墨圖：

　　密室里紅白交替，紅的是血，白的是雪，不知凡幾的女子尸體光溜溜地堆在一起，其中那胡亂裹著衣服的是她出生入死的同袍姐妹，更扯的是她認(rèn)為金剛不壞的那位將軍竟然哆嗦地抱著那個狗皮膏藥般來歷不明的龜毛男人—這簡直打碎了紅綾十八年的人生信仰！

　　更要命的是，那將軍靈力外泄、渾身是冰、幾乎昏厥，竟還在往那男的體內(nèi)渡靈力。

　　她簡直看不懂這場面！

　　幸而她向來不必看懂任何場面，她的職責(zé)是聽令行事。將軍之令如山，其次是酒鬼，然后是阿姐。今日酒鬼在，自然是聽酒鬼之令行事。

　　藍大酒鬼忙出一腦門汗終于撈回兩條命，打發(fā)了莽夫去探路，然后對著越笙和長星發(fā)愁。

　　主要是對著越笙發(fā)愁。

　　九桃中的毒被金袖沖了個七七八八，她施了針喂了藥，已經(jīng)無礙；長星則是靈力暴走之兆，多半得記憶紊亂、功力大漲、殺心四溢，她熟得很。阿笙先前也有，熬過去便好了；只是越笙，她摸不到她的脈，也找不到她的穴位。她整個人似乎由內(nèi)而外被冰封住了，沒有溫度，連呼吸都清淺得可以忽略不計，若非那幾句若有似無的呢喃她都要懷疑她是不是已經(jīng)……

　　好在現(xiàn)下無事，靈力已經(jīng)收住，脈象雖不甚明顯但大抵無事。只是這眼睛……

　　“無妨，阿笙只是累了，橫豎那人暈著，我們休整片刻再進去?！彼{云丟過去一個藥瓶，下巴朝九桃移了移，笑著看向長星：“公子有話要問?！?p>　　紅綾麻溜地撤到墻角坐觀虎斗。

　　長星已沖開被點的啞穴，探了越笙頸脈，面色不忿地看回去：“她如何了？”

　　“這話不是該問你？”藍云笑吟吟看著他，綿里藏針：“若非公子靈力亂竄阿笙也不會傾全力壓制，也便不會是如今這幅模樣?！?p>　　靈力…亂竄？

　　是說方才那些…方才，他看見了什么？

　　長星微微閉眼，但什么也想不起來。

　　藍云的話還在繼續(xù)：“公子乃堂堂金袖之主，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才會讓靈力亂竄至此？阿笙已同你來了涂瀚，莫非在公子心中還有比阿笙更重要的事物？”

　　這話幾乎算是明牌了，不是先前那番摸棱兩可的試探和欲蓋彌彰的掩飾—不是所謂的皇子意圖拉攏敵國將領(lǐng)以伺奪嫡或半推半就的愛戀，而是赤裸裸地質(zhì)問凌少安的真心。

　　長星立時便聽出了其中含義，只覺種種不對終于抽絲剝繭露出真容。

　　“那我便要越俎代庖問一句，在公子心中最為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天下還是血仇？亦或者說，阿笙在公子心中排第幾，她排得上號嗎？”

　　不拘一格的醫(yī)士談?wù)撈鹑诵膩碜肿种榄^，聲聲見血，刺得膽小鬼逃無可逃，刺得橫沖直撞的勇士心生膽怯。

　　“夠了?！痹襟虾鋈怀雎?。

　　她刻意保持緘默，刻意縱著阿藍問出她想問不敢問的話，卻不敢聽那個答案。

　　仔細算來一直都是她仰仗他。仰仗他的教養(yǎng)，仰仗他的呵護，甚至仰仗他爹娘的愛和功名愛戴，從“越笙”到“越凌云”歸根究底都是他的仁慈和她的一廂情愿。她從未為他做過什么。

　　殉情也不曾有。

　　他是少年英雄的名門將軍，有三五好友，有鐵馬長槍，有雄心有抱負。而她只有無盡的寒冷和黑暗，不懂事時奉他為光，懂事了又一心想嫁他為妻，沒有能力時只能躲在他身后，有能力了卻只能為他報仇。

　　說到底，他是她的全世界，她卻只是他繁華世界的一角。

　　這些日子她想明白了他們之間的不對等，又狂傲地覺得那又如何，如今她可敵千軍萬馬，只要她站在他身邊天下便站在他身邊，她就是他的全世界。

　　但終歸不過是自欺欺人。

　　精心編織的謊言抵不過這人的一呼一吸，她生怕他的沉默成了那不對等的佐證，或者他吐出那把刺破她美夢的利劍，于是急不可耐地出言打斷，用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將隱秘的心思悉數(shù)掩蓋：“你逾距了。紅綾，帶路?！?p>　　“是，將軍?！奔t綾將九桃背在身上，緩慢而靈巧地閃進洞里。

　　越笙迅速起身跟上去，徒留長星眼底一片慌亂。

　　他到底是覺得自己命不久矣怕她再次經(jīng)歷失去才不敢與她相認(rèn)，還是干脆覺得過去那段兒女情長在家族血仇面前不值一提？

　　有些答案連他自己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