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燕山極北,苦寒,大雪常常紛紛而下,窮窮無盡。
燕山戰(zhàn)場極亂,經(jīng)年兵戈相向,相傳,黑血下滲八尺,尸山可擬泰峰。
死的人多了,人們就說這是極陰之地,戰(zhàn)場上盡是些無頭鬼,一刀一劍地砍下去,人就變成了鬼,人死了忘卻前生,無親友引路,就少了通往鬼蜮的通關(guān)文牒,游蕩在曠野戈壁之間,呼嘯悲鳴。
——人們說,這就是燕山的風。
人們還說,世道雖炎涼,但天道慈悲,幾百年前,燕山云通崖來了個謫仙人,在崖底大興土木,建了座無極墓,供了個無極牌位。
無極無極,無盡頭也,無邊界也。牌位雖小,卻可容納無數(shù)亡魂。
于是燕山的風就不再嘈雜亂吹,它們總是爭先恐后地涌向云通崖底,而后卻不見折返,大家都覺得,這是鬼魂得了指引,成功上了黃泉路。
謫仙人住下了,就守著這牌位,守著這條通往鬼蜮的九泉途。
可既是謫仙人,仙人仙人,總歸都是住在天上的,總有羽化歸天的時候,仙人心善,怕自己走了,這條鬼路讓惡鬼占了去,于是,就找來了接班人。
燕無極,是第四代守墓人。
燕無極是被她師父撿來的。邊疆離亂,多事之秋,棄嬰無數(shù),燕無極走了大運,被扔在了云通崖崖邊,崖村的人撿到她,送去了她師父那里。
據(jù)說當時她已奄奄一息,靠著師父一手出神入化的針灸之術(shù)才得以活命。
師父看她是個練武的苗子,自己又垂垂老矣,動了心思,把她收留下來撫育長大,想讓她接班。
可起什么名字呢?
師父望了望頭頂上那白雪皚皚的燕山,又盯著無極墓的碑文沉吟許久,定了下來,叫她燕無極。
她沒有表字,就叫無極,真要說,那她就是姓燕,名無極,表字無極。
燕無極幼時常嫌棄師父起名草率,師父卻不這么認為。他說,她將來注定要當無極墓的守墓人,當一輩子,等她死了,肉身要歸燕山,魂魄要歸無極。
燕無極,是個相當鄭重的名字。
次數(shù)多了,燕無極也覺得這樣的爭執(zhí)著實無甚意思,于是再沒有提過。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師父把能教的都教了,剩下的全看燕無極的造化。
燕無極生性要強,天資過人,師父每每教無可教之時,都忍不住欣慰慨嘆,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隨著燕無極漸漸能頂立門梁,師父偏偏卻越發(fā)多愁善感起來。
燕無極起初不知道個中緣由,某日路過師祖?zhèn)兊膲灦?,她才恍然大悟,猜測師父有感大限將至。
沒有任何的意外,師父和他的師父、師祖一樣,羽化歸天去了,燕無極聽他的話,把他葬在燕山山腳,肉身歸燕山,魂魄歸無極。
從此啊,燕無極,成了無極墓的主人。
【貳】
云通崖這個地方,險而又險。
當初拋棄燕無極的人把她放到此處,未必不是存了想讓燕山的風將她吹落崖底摔死的想法。至于為什么沒有直接把她摔下去,燕無極暗暗揣測,大概是那個她可以稱呼為親人的人尚還留有幾分惻隱。
從云通崖上摔下來,不死也要殘了。
是以,當崖村的幾個村民把一個重傷昏迷的男人送到無極墓,直言是從崖頂?shù)粝聛淼臅r候,燕無極還感到頗為稀奇。
待到她為這人檢查完畢,她便不得不感嘆這人福大命大。
說他命大,因其身中兩箭,一手以及兩根肋骨骨折,內(nèi)臟出血,他卻仍尚有生機,說他福大,因其碰見的醫(yī)師叫燕無極。
并非燕無極自吹自擂,她醫(yī)術(shù)精湛,比之她師父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男人落她手里,閻王來了也帶不走。
醫(yī)者仁心,燕無極救了他。
哪怕那人身著華服、披鎧掛甲,打眼一看,就是個燙手的山芋。
燕無極用無極墓里自己種的幾斗糧食,在崖村雇了個小伙。有他幫襯,照顧一個病人不費什么事。
偶爾小伙有事,燕無極也并非不可代勞喂藥,一勺又一勺,再抬抬那人的下頜,讓他咽下去。
有時,她端詳著那張稱得上是英俊的臉,私心里覺得,這云通崖,果真是個災厄之地,若無師父和崖村的人相救,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無極牌位后的一縷亡魂,而今日若無她和崖村之人,這般相貌風華絕代的男子也要就此香消玉殞。
不多時,這男子就醒了。
燕無極原本以為要五天,誰知他三天就睜了眼。甫一睜眼,就要下床,搞得斷骨移了位,疼得他齜牙咧嘴,燕無極無奈又給他正過來,面上倒沒什么,心下卻埋怨,從未見過這般不聽話的病人。
他似乎自知理虧,一言不發(fā),等燕無極給他重新固定,才頂著一腦門的虛汗,開口道:“姑娘救了在下?”
燕無極沒有理會,只在一旁的銅盆里凈了凈手。
受了冷遇,他也不覺尷尬,等燕無極洗完了,他又道:“在下裴七,燕山以北固原關(guān)人氏。”
燕無極原本要走的腳步終究是頓住了,她轉(zhuǎn)過頭,視線在這個現(xiàn)在連爬都爬不起來的男人身上逡巡了兩圈,道:“我叫燕無極,無極墓的守墓人?!?p> 過了一會兒,她想起來什么,又道:“你要是想要感謝,就去謝崖村里把你撿回來的百姓吧?!?p> 這話說完,她就沒有什么和他閑聊的興趣了。
——這人滿嘴謊話,名字是假的,地方是假的,戒備心這般強,他們又有什么可聊的呢?
他往后不給她無極墓引麻煩,就算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燕無極想著,轉(zhuǎn)過身,雪白的裙擺在半空中利落地打了個旋,仿若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劍花在他眼睛里綻放,又很快歸為沉寂——快到,他根本抓不住。
燕無極走了,裴七乖覺地躺回去,腦子里又浮現(xiàn)起她那張冷冽的臉,以及劍花般凌厲的裙擺。
【叁】
既是病人,就要聽話。
裴七既然學不會,燕無極就不會慣著他。
前些日子,他曾拒絕小伙喂藥,硬要自己喝,誰知身體虛弱把握不好方向,撒了藥不說,還摔了碗。
裴七近些天來,摸清了燕無極的脾性,唯恐她發(fā)起怒來,難免要給他小鞋穿。
于是兩個人、一個破碗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裴七苦口婆心勸小伙不要告狀。
誰知他到底低估了燕無極在崖村人心目中的地位,小伙義正詞嚴,公事公辦,麻溜兒請來了她。
燕無極半晌沒說話,最終也只讓小伙收拾了爛攤子,裴七訕訕笑了笑,心知這看著冷情冷性的美人兒八成是生了氣。
果不其然,接下來的藥,不僅僅比之此前多了兩碗,還要更苦上幾分??蓱z裴七,這次倒沒功夫稱贊自己料事如神。
燕無極的無極墓地方大,卻只有四五間占地并不大的草屋,裴七偶然從后窗望去,能看見一大片地勢平坦的原野,原野上密密匝匝堆著無數(shù)的鼓包,數(shù)量之多,乍一入眼,能嚇得人寒毛倒豎。
小伙平日來照顧他,常同他閑聊。聊著聊著,也就聊起了無極墓。
他給裴七講無極墓的傳說解悶兒,講完之后,照著后窗一指,道:“你看那些,有碑的,是村里葬過來的,沒碑的,是找不著親故的無頭尸?!?p> 裴七唏噓,言說連年征戰(zhàn),死傷實多,待到攻破了外賊,必不會再如此凄涼。
小伙比他還要唏噓:“嗐,哪里是個頭呢!”
裴七又不說話了,靜靜地看,眸光一個一個鼓包地掃過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要我說,尚有尸首可以入土,已經(jīng)是上輩子積了德,多少人曝尸荒野,身首異處,風刮雨淋,獸咬鷹啄,是連個尸體都找不見。”小伙又說。他似乎是聽多了這樣的事,很是有一番感觸。
“有了無極牌位,魂魄也就有了去處,”他接著說,“守墓人看著黃泉路,這般的好事,都是神仙欽定的謫仙人能做的?!?p> 裴七聽著他這質(zhì)樸又愚拙的話,覺得荒誕又無稽。一陣風這時穿谷而過,他又突然笑不出來。
他又想起著白裙的燕無極,燕山的風只會從谷口灌進來,從來不會倒刮出去,那風會掠過屋后大片的鼓包,穿堂而過,吹起燕無極雪白的衣擺,挽個亮眼的劍花。
他在戰(zhàn)場上也見過燕山的風,嘶吼咆哮,激進暴戾,到了燕無極的無極墓,反倒柔和得如同情人低語。
這么一瞬間,他差點兒要相信,真的有亡魂不得超生。
無極墓地里都是死人,但卻并不陰冷。
燕山的氣候極寒極干,偏生這個無極谷要溫暖濕潤一些,草木茂盛,土地肥沃,裴七不懂種地,也看得出屋前的幾畝莊稼和藥田長勢喜人。
燕無極的院子里平日也頗為熱鬧,農(nóng)閑時有崖村的人來串門,農(nóng)忙時有人自發(fā)來幫燕無極務農(nóng)種藥,孩子們也愛來,燕無極會制一種藥丸,色香味甜,可預防小兒傷寒,孩子們來了,叫幾句“神仙姐姐”,她便一人發(fā)一顆。
這般生機勃勃的人氣兒,根本看不出是個埋人供牌位的地方。
裴七看著也覺得心情頗佳,他看著燕無極的地界兒人來人往,心下總算對她在崖村的聲望有了估計。
他清楚,燕無極這么受擁戴,并不全是因為那個鬼了仙了的傳說,又或者她守墓人的身份。
神醫(yī)燕無極給平民百姓看病,是不收診費的。遇上家中特困的,她也不收藥費。
裴七沒見過這樣的好人,看上去,還真就同民俗傳說中的神仙差不了多少。
【肆】
神仙也不會是花架子神仙。
燕無極會武,不僅會武,一把細劍更是耍得出神入化,令人拍案叫絕。至于裴七如何得知,那是因為,燕無極每日都要在院中晨練。
裴七習慣早起,每日醒來,窗外冷風陣陣,吹得窗欞呼啦作響,卻蓋不過那守墓人的一聲劍鳴。
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身子,爬起來看,四四方方的窗框框住了一抹絢麗的雪白,那人騰躍挪步出劍,衣袍翻飛,眉眼冷冽,殘月映在她的身上,她便好似披上了月亮,和著燕山的冷月一同撞進裴七異彩連連的眼瞳。
一個翻身,燕無極對上裴七的眼睛。
收劍,站定。她皺起眉頭。
被發(fā)現(xiàn)的“偷窺者”卻坦坦蕩蕩理直氣壯,裴七甚至還禮貌地向她微笑致意,夸贊道:“你劍法極秒?!?p> 他毫不掩飾對她的欣賞。
燕無極聽慣了溢美之詞,不大在意這句不痛不癢的表揚,她掃了眼裴七挪動的身子,提出了批評:“你不該胡亂動彈?!?p> 裴七不以為意:“我的身體我知道?!?p> 燕無極已經(jīng)習慣了這個不聽話的病人。左右他沒事,他既想看,她就隨他去,看兩眼又不能少塊肉,她的劍法更不是什么武林秘籍。
于是,裴七大著膽子,一連看了幾個晚上。
燕山呼嘯的風伴著極明亮的月,冷漠蕭索的風景因著這抹白都溫柔了不少,裴七怎么看都看不夠,清晨的冷露緩緩滴落,天地間安靜得不可思議,細劍劃破尚未破曉的長空,仿佛只要有她在,就有了一根定海神針,沒人能在無極墓翻出波浪。
但,也不總是這么靜謐安穩(wěn)。
一天清晨,燕無極正練劍,院子外來了個求醫(yī)的人。
她手里抱著一個嬰孩,惶恐不安地敲打著柴門,嘴里嘟囔著些叫人聽不明白的囈語,看樣子,是孩子得了急癥。
裴七一眼看出這婦人同一般婦人相貌不同,聽出她講的是胡語,眼見著燕無極要去開門,他出聲提醒:“別去,她是胡族人?!?p> 在他的印象里,胡族人狠厲狡猾,善使奸計,心懷不軌。那是一群只會燒殺淫掠的畜生。
燕無極置若罔聞,腳步不停。
裴七知她身手不凡,見狀便不再言語,只是緊緊盯著那婦人,面色不善。
燕無極放她進來,抱起她懷中的孩子,熟練地同她用胡語溝通了兩句,那婦人流著淚點頭,似乎是在道謝,跟著燕無極進了她的藥房。
裴七等了許久,直到天光大亮,她們才出來。
燕無極送走了她們,婦人提著藥,抱著襁褓,到了柴門前,她突然一跪,朝著燕無極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燕無極不敢受,連忙攙起她來。
裴七將這些盡收眼底,連日來在無極墓呆著,所聞所見皆讓他覺得荒謬異常,而這種荒謬,現(xiàn)在終于到達了頂峰。
燕無極送走了千恩萬謝的婦人,回身要進屋,裴七忍不住質(zhì)問她:“她是胡人,你卻救她的孩子?”
以往行軍作戰(zhàn),裴七一向?qū)瞬涣艋羁?,他自認并不殘忍,但事實就是他必須殘忍,倘若留了一個余孽,將來或許遭殃的,就是一個邊境村落。
種族之間的尖銳矛盾,就是可以達到此種地步,其間的血海深仇,已經(jīng)是糾纏不清,完全分辨不出誰才是這因果的源頭,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將對方趕盡殺絕。
他又看了一眼院中停下腳步的燕無極,覺著這無極谷里實在太過安穩(wěn),以至于無極墓的主人頗有些天真。
這他錯了。
燕無極不是不知世事。她雖身在無極谷,但博覽群書,又常聽師父教誨,外界什么樣,她了如指掌。
她又一次仔細端詳這位落到她手里的傷殘人士,這人現(xiàn)在皺起眉頭,一臉的如遭大患,仿佛她做了什么天大的錯事,她忽然覺得格外好笑。
難得,她同他多講了幾句話:“胡人在和朝廷打仗,我并非不知曉,只是——”
她頓了頓,尋找著措辭:“我既非當今朝廷的人,也非胡人的人,我是無極墓的守墓人。她也一樣,在我眼里,她就是崖村的人?!?p> 一開始,并沒有崖村。
流離失所的百姓們流浪于山野,找到了這么個地力肥沃的風水寶地,于是定居下來,依偎著重鑄巢穴。
這批被戰(zhàn)亂驅(qū)趕的無頭蒼蠅里,有漢人,也有胡人。
是戰(zhàn)亂讓崖村誕生。
守墓人們不僅守著無極牌位,還守著這群因戰(zhàn)爭而驚懼不安的人。
無極墓渡魂從來不分胡人漢人,守墓人只講善惡,不講血脈,她燕無極是無極墓的人,不是胡人,不是漢人,她注定屬于腳下這方寸土地,生時守著無極谷,死了,就肉身歸燕山,魂魄歸無極。
裴七無法理解她的立場,云里霧里地聽了她的話,半晌講不出話來。
燕無極明白,但她,并不在乎。
【伍】
燕無極還是盡職盡責地為他治病,裴七還像往常一般看她練劍。那件關(guān)于胡人的事,似乎就這么被輕輕地一揭而過,沒有激起任何波瀾,日子仿佛還是原來那個樣兒。
但裴七總覺得,他同燕無極之間,好像豎起了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墻,這墻是透明的,看不見,但其堅固程度足以讓妄圖打碎它的人心驚膽戰(zhàn)。
有時燕無極來給她施針,他便頻頻望向她的臉,希冀著從她細微的表情變化之中找到某種憑據(jù),以證明那天的事也對她造成了不少的影響。
裴七一時還弄不懂為何自己這般焦躁,于是暫且將其歸類為,人總是希望別人和自己一樣遭受同樣的折磨。
但他注定要一無所獲了,燕無極同以前無甚區(qū)別,似乎,她真的不在意那天的事。她不在意他如何想的,又是出于何種立場,他的言行一概做不得數(shù),燕無極永遠我行我素,自有一套衡量標準。
裴七的傷恢復得很快。等到他有能力坐起身時,燕無極用兩副藥材,托村里的木匠打了一把輪椅出來。
此后,裴七終于獲得了在院落中自由活動的資格。
從前他在屋子里,外面的事物看不大清,等到出來了,看著燕無極的無極墓人來人往,才知道,這崖村的漢人不少,胡人也不少。
和諧得不像話。
一般的百姓,會視胡人如洪水猛獸,一般的胡人,會只將漢人當做劫掠的對象,但這一切常理都不適用于這里,裴七覺得稀奇,也覺得荒誕。
燕無極飽讀詩書,不是未開化的荒蠻野民,偏偏所思所想讓他費解。
沒過多久,崖村又出了一件大事。
村里有位老人,死了。
因著老人德高望重,葬禮辦的要比尋常老人有派頭。
貧民百姓的紅白事放在裴七眼里稀松平常,放在崖村人的生活中,就是一件值得特別關(guān)注和討論的大事,不管是遠親,還是近鄰,凡是與老人有點牽扯的,都會到場,有的人關(guān)系近,會哭上一哭,有的人關(guān)系遠,就遠遠看上一眼,悼念兩句,吃一桌算不得特別豐盛的家常飯,就算是送了他一程。
毫無疑問,老人葬在了無極墓。
裴七來湊熱鬧,在一旁看完了全程。
摔盆哭喪一樣不少,白幡掛滿了院子,同其他任何地方的葬禮似乎也差不了多少,只有一樣,最為特別。
死人的這家專門做了個木牌,哭哭走走,時不時叩個頭,一路行進,沖著燕無極這兒的院門來,到了門口,老人的兒女把木牌珍而重之地交到端坐在院子里的燕無極手上,燕無極接過來,俯身致意,隨后繞到屋后,將木牌往下葬的地方一插,權(quán)當是墓碑。
經(jīng)了燕無極這一道手,眾人似乎才放下心來,他們都相信,有無極墓守墓人的庇護,老人下黃泉的路必定暢通無阻,既無小鬼糾纏,也無鬼差索賄。
這般的信任,看得裴七心緒繁雜。
這群因亂世而被迫背井離鄉(xiāng)流離失所的人,在無極谷這么個遠人避世的地方耗費心力扎下根來,緊緊地圍繞著無極墓的守墓人排成了一個緊致的大圓,他們不在乎同自己一同生活的是不是異族,因為他們?nèi)绱说叵嘈抛约旱纳裣伞?p> 他們信燕無極會護佑他們遠離戰(zhàn)爭,他們信無極墓真有超生鬼魂之效,他們信無極牌位是天降神力,能為生人辟邪,能為死人開路。
燕無極,是他們的心,有了她,他們才不會分崩離析。
天色漸晚,照理,兒女應在靈堂守夜。
但崖村不這樣,他們在燕無極院子里專門供著無極牌位的屋子里守夜。
漫漫長夜,燕無極會一直陪著他們,仿佛只要她在,他們就安心。
裴七挪著輪椅到了堂外,抬眸望去,一眼看見那一抹雪白的身影,燕山孤月落在她身上,冷冷清清。
他又想起燕無極那天清晨回復他的話。
燕無極閉目養(yǎng)神,未曾發(fā)現(xiàn),有一個病人,盯著她看了兩盞茶。
【陸】
裴七的傷很快就好了。
前線剛剛停戰(zhàn),自己失聯(lián)將近二十日,朝中定然眾說紛紜,邊疆定然蠢蠢欲動,這個在外敵傾軋之下?lián)u搖欲墜的王朝離不了他,他必須得回去穩(wěn)定人心,也得查清楚誰暗算他掉下懸崖。
坐輪椅的那些日子,他用自己隨身的值錢物件雇了村里的一個莊稼漢幫他送信,如今,這封信已經(jīng)有了回音,信上說,他們會來接他,不日便到。
裴七思來想去,猶豫半晌,覺得在燕無極這兒白吃白喝這么些天,離開時卻半聲招呼也不打,實在是說不過去,于是等他能下地行走時,他便摸到了燕無極常呆的藥房。
一向爽利的他在這件事情上顯得優(yōu)柔寡斷,裴七回憶著過往種種,認為興許是日子久了,他同燕無極也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的情誼,突遭離別,定然不舍。
他悄悄進門,燕無極正端坐幾案前,抄寫一本藥經(jīng),藥經(jīng)內(nèi)多有錯漏之處,她細心地一一加了注解。
聽見聲響,她抬眸望向門口,見裴七久久不語,她心下有了預料:“裴將軍這是要走?”
裴七恍然,道:“你早知我是誰?!?p> 燕無極發(fā)覺這裴七還真就當她是不問世事的傻子了,他姓裴,排行第七,又說自己是固原關(guān)人士,但凡了解時局之人,都得聽過固原關(guān)裴明朝的大名,也就崖村村民和外界隔絕太久,知之甚少。
一時無言。
“我要離開了,”裴明朝打破沉默,直入正題,“你——”
他與燕無極對視,她那雙冷情冷性的眸子里好像什么都容不下,又好像什么都容得下。
他想起前些天幾個孩童告訴他的閑話。
裴明朝會變幾個戲法,也因此極受孩子們歡迎。他們把他的輪椅圍作一團,大呼神奇,幾個大膽的還試圖拆穿他的詭計,可終究鎩羽而歸。孩子們有說有笑,一個女孩到他跟前問他,什么時候和神仙姐姐成婚。
裴明朝失笑,愣了愣,打聽許久才弄明白原委。
裴明朝生得英俊風流,崖村的人沒見過這般好看的男人,想起他是被從山崖之下?lián)靵淼?,不知是誰帶了個頭,眾人皆言,這是神仙看燕無極一個人孤單,特意送下來給她作伴的。
燕姑娘孑然一身小半生,到如今,終于有了一個襯得上的眷侶。
“阿娘說,裴公子來了,神仙姐姐也多了些人氣兒?!焙⒆痈嬖V他。
裴明朝當時心中一跳,未曾細思心底那一瞬冒出頭來的妄念,只匆匆編了幾個草螞蚱收買他們,不讓他們傳到燕無極跟前兒去。
他那時想,燕無極那樣的人,想必不愿同別的人有什么牽扯。
現(xiàn)在,他撞進燕無極那雙眼睛,不禁覺得那天的自己有些可笑,她這般的人,怕是知道了也不會在意。
裴明朝在心底悄然生出一絲挫敗,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底氣,他信誓旦旦開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這江山遼闊,不只有燕山這么一個地方?!?p> 早年裴明朝還是國公府的世子爺,慣愛游山玩水,見遍了天下的名山大川,在大池旁看過夕陽飛鶩,上泰峰折過明月松枝,東至沿海波濤,西至大漠孤煙,種種美景令他流連忘返心神俱震。
而如今,他有一股子沖動,他想把這天下美景都捧到燕無極的近前,供她細細端詳,愛撫把玩。
——如果可以的話。
燕無極有些驚愕地捕捉到對方話語中某些更加隱晦的暗示,她不可置信地打量著對面這個年輕將軍,從下到上,直到認清對方眼里揉碎了的溫柔。
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個雙方一開始都想不到的事實。
不多時,燕無極戳穿了這層紙:“你心悅我?!?p> 裴明朝不說話了,沒否認也沒承認,似乎想讓燕無極自己考量。他想,也許他真的心悅她。
燕無極度過了最初的驚訝,冷靜下來,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不,我不會走?!?p> 她想,裴明朝一定是還不明白,無極谷于她、她于無極谷究竟是個什么關(guān)系。在他眼里,無極墓就是一條鐵鏈,守墓人的身份就是一把大鎖,今生今世勢要將她困殺在原地。
可在她看來不是。
她在裴明朝略帶失望的眼神中指了指窗外那高大的燕山,自山腰起鋪滿了經(jīng)年的積雪,一眼望不到頂。
她道:“守墓人不葬在無極墓,他們葬在燕山的半山腰。我?guī)煾冈谀?,師祖在那,將來,我也會在那?!?p> 裴明朝不解。
“我是燕山的人,無極墓的人,生前就在這里,死后便肉身歸燕山,魂魄歸無極。”
燕山無極谷同她如同一體雙魂。
“這里離不開我,因此我也離不開這里?!彼诲N定音。
裴明朝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風再次穿堂而過,吹起他鬢邊的幾綹碎發(fā)。
他無端有一種預感,總有一天,他會再來這里一次。
【柒】
歲月如流,白駒過隙,彈指而過。
所謂的大破賊軍、邊疆太平的局面終究是沒有誕生,一年之后,裴明朝戰(zhàn)場拼殺,左肩中箭,身中奇毒,危在旦夕。
一幫人馬焦頭爛額,請了無數(shù)名醫(yī)皆不知作何對策,侍衛(wèi)朱雀想起了主子常念叨一位神醫(yī),住在什么無極谷。
眾人死馬當活馬醫(yī),前去請人。
于是裴明朝撿回了一條命。
燕無極的方子奏效快,服下不過數(shù)息,裴明朝便緩緩睜開眼,有了那么幾分清醒,營帳之內(nèi),一片歡呼雀躍。
唯有裴明朝。
他毫無血色的面頰同死人也差不了多少,灰白干裂的唇緊緊抿著,眼神有氣無力地掃視一圈,最終定格在自己面前圈椅里坐著的一片雪白之上。
半晌,他低笑了起來。
盡管左肩傷口隱隱作痛,盡管五臟六腑被烈毒折磨得翻江倒海,他還是挑眉向她調(diào)笑道:“你曾說,你不會離開無極谷?!?p> 燕無極瞥他一眼,回道:“這一趟只為救你,不久便回去,算不得離開?!?p> 這話著實稱得上冰冷無情,可裴明朝卻怎么聽怎么心滿意足,他還是笑,笑得差點兒岔了氣。
這些年,他總是差人給她送信,送禮,信里寫得盡是些流水賬,幾天來他怎么過的,吃的什么,見了哪些人,事無巨細,都要告訴她,禮品有貴有賤,總歸都是些無極谷里見不到的稀罕玩意兒。
燕無極是真的狠心啊,起初還愿回幾個字,到了后面就一概不理會了,這幾個月,裴明朝一個字都沒收到,可他自己卻樂此不疲。
不過沒關(guān)系,他現(xiàn)在收到人了。
燕無極的神醫(yī)名頭果然不是瞎叫的,在她的調(diào)理之下,裴明朝恢復得極快。
若非戰(zhàn)事要緊,裴明朝倒是希望恢復得不要這么快,畢竟恢復得越快,燕無極走得越早。
裴明朝清楚,燕無極遲早要走,她是無極谷的人,無極谷離不開她,因此她也離不開無極谷。他已經(jīng)盤算好了要燕無極走時帶著些禮品,一并也要收下他那對雙魚珮中的一條。
然而,燕無極的離開實在是出人意料,她走時,沒有驚動任何人。
裴明朝拿起她留下的那封書信,信里寫了接下來調(diào)養(yǎng)階段的用藥,注意事項列得一目了然,沒有過多的拖沓與寒暄,只在最后一行寫了一句
——“若裴將軍有事,可來無極谷尋我。”
裴明朝咧嘴笑了。
他想,這無極墓的守墓人果真是沒有禮貌,此前他走時還同她告別,如今,她卻不告而別。
有了這句話,裴明朝大膽了起來。
信還是照送不誤,好玩的好吃的也是見到就要給她捎一份,時常有空就要去無極谷坐坐。
燕無極挨不住他這般磨,又感到不能總這么收受別人東西——雖說,這禮品送的著實一廂情愿——因此,裴明朝每次拜訪,歸來時總能帶著一箱她自制的藥丸,據(jù)說能保命。
裴明朝的人習慣了兩人這副作風,私底下已經(jīng)開始叫燕無極夫人,可裴明朝的雙魚珮終究還是沒能送出去,仿佛有誰刻意保持了生疏,如此這般,便甘之如飴。
燕無極倒是第一次帶他去燕山半山腰見了她的師父和師祖。
三個鼓包,是三個“老神仙”,他身旁還站著一個“小神仙”。
裴明朝看著燕無極擺好供果,又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
“將來,我也會葬在這里。”她說。
“那我必定時常來看你?!彼f。
“裴將軍征戰(zhàn)沙場,未必不會死在我前頭?!眱蓚€人熟了,也就開些頗有冒犯的玩笑,裴明朝知道她這是覺得他的話在咒她,特意回擊。
“我死了也會來的?!彼脑挶谎嗌降娘L吹散,據(jù)說是魂魄化作的冷風把他的話揉碎了,散布在燕山漫野的雪地里,偷藏了起來,燕無極走在前面,沒有聽見。
守墓人死后魂魄歸無極,不入黃泉。裴明朝看著面前人雪白的袍角,想,倘若真有鬼魂之說,那他死后寧愿做個孤魂野鬼,也不入黃泉,時常就來無極谷轉(zhuǎn)轉(zhuǎn)。
【完】
漫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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