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發(fā)出邀請
這是個融雪的日子。
馬車上堆著一包包的東西,全用打包的粗麻布裝著,頂上刷了桐油的篷布似乎是為了防止突然下雪淋濕貨物而臨時支起來蒙上去的。那年少的奴隸帶著珀姬上了車之后就直接坐在貨物之間,他將一包東西扯過來墊在珀姬的背后示意珀姬靠在上面,可珀姬繃緊了的身體不敢松下一絲力氣。
“靠著睡一會吧?!?p> 少年俯過身將珀姬外套上的兜帽給她戴上,而后又拍了拍那一包灰棉。
“……”
珀姬看著他——或者說只是看著他的胸腹,她僵硬的脖頸并不支持她抬起頭,她的眼睛也生怕與誰有視線的接觸。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她緊繃的身形在馬車的顛簸中不斷地顫抖,她下意識張開嘴想要接話,可她的咽喉好像被誰死死掐住一般,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這兩個人會把她帶到哪?
珀姬不知道什么樣的地主會讓自己的仆役隨手在市場上買下一個奴隸,她甚至不知道這是哪里。這兩個仆役的主家地位或許很高,至少她從來沒見過賣奴隸的商人對她——曾經(jīng)還是平民的她這樣的人如此尊敬,更遑論是對兩個仆役。珀姬的雙手緊緊攥著,她舍不得攥自己身上這件藍黑色的新衣服,于是滿是黑泥一樣污垢的指甲攥進了滿是冷汗的掌心皮肉里,而她卻仿佛失去了知覺一樣不知道松開。
她身上是和這少年一樣的衣服,黑里透藍的棉衣棉褲,里面是沒漂白染色的灰衣服。那正趕著馬車的女仆上半身沒穿棉衣,褪了色的舊毛衣顯得有些小,可仍舊讓珀姬感到莫名的恐懼。
那應(yīng)該是她的主人穿舊了賞給她的,那么這兩個搞不好是某個大人物的貼身仆人。
聽說大人物家里的仆役也分三六九等,這個男仆直接將和自己一樣的制服給她穿……不需要他們主人點頭嗎?還是別的什么……
珀姬打了個寒顫。
“你怎么了?”星緹紗忽然才注意到這個叫做珀姬的孩子瑟瑟發(fā)抖,卻怎么也不愿意往她身邊靠一點,“還是冷嗎?”
“不……謝謝您,不冷……”
珀姬的眼睛在她低著頭顱的掩護下試圖左右閃躲她的視線,可眼睛似乎也被這寒冷的氣溫凍住了。她咬著牙,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這幾個字。
如果現(xiàn)在跳車的話能有幾成可能逃脫?珀姬不知道,她的心臟跳得太劇烈,血液砰砰地沖擊著她的腦海。她連這是哪都不認識,一路上被篷布擋著也根本沒看到一點路。這兩人里女仆沒怎么說過話,而這男仆的口音她是可以肯定自己從來沒聽過——珀姬心里還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自己還沒有被打上烙印,如果這個時候自己能跑掉,那就是白撿了一條命外加這一身新衣服了。
這一瞬間的珀姬甚至沒有想到大圣女是否會看到她這毀約的行為,洶涌的血液在灼熱的體溫下讓她感覺自己的頸側(cè)在狂跳。這感覺甚至像是擠壓到了她的咽喉和氣管,窒息的錯覺加劇了血液上沖的感觀。
如果現(xiàn)在跑掉……可是這兩個奴隸看著就很強壯,珀姬想起那女仆與自己擦肩而過去付錢時候帶起的那陣帶著體溫的風(fēng)。她很難讓自己覺得自己能夠跑得過這兩個仆役。逃奴一旦被捉回去都會被處以極刑……是的,像處死傳說中的惡魔首領(lǐng)溫西卡一樣……
珀姬冷不丁地又打了個寒顫。
對,神使小姐說過,奴隸只有被惡魔蠱惑才會想要逃跑。她確實是未經(jīng)裁定就在賣身契上按了手印,她不知道這樣買賣自己是否也算犯罪??涩F(xiàn)在之前買下她的那老板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如果她跑掉就沒人會知道……
嘔吐的欲望被珀姬這一堆紛繁雜亂的思緒扯了起來,就在這時馬車的顛簸也陡然加劇。珀姬幾乎感覺自己整個人從車板上被拋了起來,而緊接著旁邊的少年眼疾手快撲過來一把抱住了她,避免了珀姬的臉直接撞到那些大包大包的東西上面。
“抱歉,珀姬?!毙蔷熂啽е@魂未定地大喘著粗氣的珀姬,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用痛覺迫使自己將精力放到當下的事情上來——她輕輕拍著珀姬的背深吸了一口氣,終于下定了決心開口,“不要再害怕了,我們不是要把你買回去當奴隸的。珀姬,抬抬頭,告訴我你的姓氏好嗎?”
珀姬低著頭搖了搖頭。
姓氏?奴隸哪來的姓氏?
她剛才的想法莫不是已經(jīng)被眼前這人發(fā)現(xiàn)了,所以才這么說……
“你看?!?p> 一個被那男仆拿在手上的東西伸進了珀姬的視野——翅膀一樣排布的五片黑羽毛,根部被一起固定在一塊比鴿子蛋都大的紅寶石后面。
珀姬被這東西嚇到了,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值錢的東西??上У氖沁@塊寶石上布滿碎裂冰塊一樣的裂縫——可盡管如此,珀姬也很難想象,這東西要是換成糧食,能讓他們?nèi)页陨隙嗌倌甑娘栵垺?p> 這……這是什么意思?
珀姬下意識地抬起了頭,于是她對上了一雙如同那塊寶石一樣布滿冰裂的眼睛——一雙長在女孩子臉上的眼睛。
是的,她終于意識到了原來對方也是個姑娘。
“我是星緹紗,星緹紗·緋歌麗塔·貝亞斯特——不過現(xiàn)在歌秋羅應(yīng)該是暫時沒有人和我重名的。”眼前的少年——不,少女在珀姬驚恐的目光中將這個羽毛頭飾夾回了頭發(fā)上,而后雙手搭著后者的肩膀,“抱歉,剛才我走神了,可能讓你有一些害怕,或者是產(chǎn)生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測。我得向你道歉——不,請不要這樣驚慌,這本來就是我的錯。但是接下來的話,我要以我本人的身份向你保證它的真實性:我們不是為了要你做奴隸而買下你,事實上,大圣女并不希望任何一個人為奴。教會在欺騙所有人,歌秋羅人應(yīng)該推翻這幫神棍,創(chuàng)造一個自由的嶄新的歌秋羅!”
“珀姬姑娘,你并不想當奴隸的,對吧?!?p> “不、不是的!帝姬殿下,我、我、我剛剛——”
“這是好事,沒有人應(yīng)該當奴隸,更沒有人應(yīng)該在當奴隸這樣的事情上感覺出什么幸福什么快樂?!毙蔷熂喿ブ昙У募绨?,緊緊盯著后者橘紅色的眼睛,“教會騙歌秋羅騙得夠久了,珀姬姑娘。你是為什么被賣掉的?”
“我,我……”
珀姬不知道為什么帝姬的話頭忽然就轉(zhuǎn)到了她的身上,可是在帝姬的目光下,她還是將一切和盤托出——包括她沒有經(jīng)過裁定,也沒有真的犯下什么罪行,就在自己的賣身契上按下了手印這件事情。
即使是欠的賬,也還沒有到要還債的期限,不至于直接在她的頭上算上一筆足夠把一個平民賣成奴隸的罪行。
至少在她把自己賣出去的那天還沒有到。
她不知道說出來了會怎么樣,可是在帝姬這雙眼睛的目光下,珀姬顫抖著的嘴唇吐不出半句謊言。
于是帝姬將她摟入懷中。
“別怕,這些都不是你的錯。那個破產(chǎn)的家伙大概是偽造裁定結(jié)果被人揭發(fā)了,所以也不用擔心他會來找你的麻煩。現(xiàn)在他大概正在想辦法向他們那的神棍解釋自己做了些什么呢,或者已經(jīng)死在那些神棍手上了。而且我絕不會讓任何人來找你的麻煩,珀姬姑娘,請不要再害怕了。你已經(jīng)做了你能做到的一切,任何一個歌秋羅人的苦難都不是大圣女希望看到的?!?p> 星緹紗緊緊抱著泣不成聲的珀姬,壓著聲音說道。
“現(xiàn)在的歌秋羅有一份工作需要很多人來做,這份工作的目的就是讓所有的人都能吃得飽穿得暖,解放被奴役的同胞——我是說,所有的奴隸和那些血族領(lǐng)地里的人類,更包括像你一樣的無數(shù)人。而剛才我跟你說的這一切,如果泄露出去,我們都會死,這個計劃也就很可能被繼續(xù)拖延下去?!?p> “我、我知道!帝、帝姬殿下,我、我,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不僅僅是不要說出去,珀姬,你想救你的弟弟妹妹們嗎?還有更多的像他們一樣的人,你知道的,即使是拿著你的賣/身錢,他們也不可能吃一輩子。更何況今天他們手上有了錢,說不定明天就被新的什么理由征稅繳了去了?!?p> “可是殿下,我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家里面已經(jīng)斷糧很久了,我們……”
“這并不是在責怪你,珀姬,我說過這從來不是你們的錯——你剛才說你家在琳侯爵領(lǐng)地,那次加稅告示上說是侯爵小姐姬安莉要臨時加稅的,是嗎?”
“是的,殿下……”珀姬抹著眼淚,拼命壓制著自己的啜泣與哽咽,“我都不知道弟弟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還那么小,他拿著那么多錢,會不會被人搶了……小妹沒有娘了……我都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是不是還活著……”
“對不起,珀姬,對不起……”
星緹紗緊緊摟著珀姬,她輕輕拍著珀姬的脊背——這在她的目光下仍然想著逃跑的不屈的脊背,隔著幾層衣服仍然硌手。
這個孩子太瘦弱了,星緹紗甚至能摸到她的骨節(jié)。
“對這些諸侯的領(lǐng)地,我們目前幾乎全部都是鞭長莫及,珀姬,抱歉——但是我剛才所說的計劃,能夠改變這一切。你……愿意一起來嗎?”
珀姬愣住了。
她從未想過任何一個貴族會這樣詢問她的意見,昏昏沉沉的頭顱在這一刻忽然清醒。她看著帝姬的眼睛,忽然意識到方才自己聽到了些什么——帝姬說教會全都是騙人的神棍!可是、可是——
可是……
眼淚漫出珀姬酸澀的眼眶,令人渾身顫抖的寒冷之中眩暈和嘔吐欲一齊撞擊著她的大腦。她癱軟在帝姬溫暖有力的懷抱里,抽泣著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帝姬的話。她混亂的腦海里甚至沒有意識到帝姬好像在有意地一邊遮掩著什么又一邊引導(dǎo)著她向被遮掩的“東西”上面去想。她太累了,她太害怕了,她甚至感覺自己體內(nèi)在透著冷可臉蛋卻燙得嚇人,緊繃的弦驟然松下來,珀姬只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她想要停下來,她想要好好歇一下,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徹底要支撐不住了。
“珀姬?珀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