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逢澤變得分外美麗。六大行轅區(qū)的各色燈火,在浩淼的逢澤水面倒映出一個流光溢彩的燦爛世界。軍旗獵獵,刁斗聲聲,有軍營的壯美,卻沒有戰(zhàn)場的蕭瑟殺氣。初夏尚有涼意的微風(fēng)中,逢澤彌漫出一片華貴的侈糜。
逢澤是兩條大河滋養(yǎng)的。西北有黃河,東南有濟水,中間地帶就聚成了蒼蒼茫茫的逢澤。戰(zhàn)國時期,江、河、淮、濟被稱為天下四大名水。這四大名水,黃河在北,長江在南,中間是濟水與淮水。北河南江之間,正是華夏文明的中心地帶。而逢澤恰恰又在河濟之間,西北又緊靠繁華文明的大梁城,是中原腹心地帶最具盛名的大湖。論水面規(guī)模,逢澤遠(yuǎn)遠(yuǎn)不及楚國的云夢澤,但論當(dāng)時的名氣與文明內(nèi)涵,逢澤卻是遠(yuǎn)遠(yuǎn)高出于云夢澤。魏國作為天下第一強國,選擇逢澤做六國會盟的地點,不僅僅因為逢澤是魏國最好的形勝之地,而且因為是當(dāng)時整個中原文明的形勝精華之所在。
六國會盟的總帳,設(shè)在逢澤北面依山傍水的山腰草地上,地勢略高出于其他五國的行轅駐地。以燈光區(qū)域看,五國行轅對盟主行轅的總帳恰好形成五星捧月之勢,使總帳地位十分突出。時下,盟主行轅所在的山地崗哨林立,山腰總帳內(nèi)燈火通明。
大帳內(nèi)沒有樂舞和侍衛(wèi)。先到的五國君主默默坐在各自案前目不斜視,等待龐涓的開場白。龐涓的座案設(shè)在平地上,背后是暫時空置的魏王盟主的長案。龐涓剛剛走進(jìn)來,他沒有落座,肅立案前向君主們所在的三個方向深深一躬,拱手朗聲道:“六國會盟特使、魏國上將軍龐涓,參見楚王、齊王、燕公、趙侯、韓侯。各位國君安然到達(dá)逢澤,盟主魏王委派龐涓代為五君接風(fēng)洗塵。龐涓不善飲酒,然則六國精誠會盟、安定天下,龐涓愿以卑微之身敬五國君主一爵?!闭f著雙手捧起案上青銅大爵,抱爵拱手,“請接受龐涓敬意?!闭f完一飲而盡,憋得滿臉通紅,連連咳嗽。但龐涓絲毫沒有慌亂,用白帕拭去嘴角酒水,又是真誠一躬,“龐涓失態(tài),敬請見諒?!?p> 趙成侯爽朗大笑,“上將軍破例飲酒,我趙種奉陪!”舉爵豪飲而盡。
“上將軍當(dāng)世名將,田因齊奉陪!”齊威王也一飲而盡。
“奉陪?!表n昭侯面無表情的舉爵飲盡。
“本公,也就循例了。”燕文公矜持的徐徐飲下。
楚宣王一拍長案,“魏王特使啦,為我等接風(fēng)啦。盛情難卻,本王飲啦!”一爵落肚,兩旁跪坐的侍女忙不迭揮扇送風(fēng)。
“上將軍,請入座?!表n昭侯向龐涓做了個手勢,淡淡漠漠的開口,“上將軍,天下皆知三晉一家。然本次會盟,魏王密簡只說了安定天下四個字。本侯愚昧,尚請上將軍明告,如何安定法?”
“韓侯所言極是?!壁w成侯笑道,“會盟總得有盟約,所約何事?。俊?p> 年輕的齊威王炯炯有神的雙眼掃視全場,臉上卻是一片微笑。他心中有數(shù),齊國遠(yuǎn)處海濱,除了南部和楚國交界外,因為魯國隔在中間,和中原戰(zhàn)國很少有直接的利害沖突。他應(yīng)邀而來,看中的是魏國提出的“六國定天下”的大方略,想明確的是齊國在其中的地位;至于實際利益,他目下沒有奢求,而只是靜觀待變。所以他只是冷靜觀察,決不會主動詢問什么。
矜持的燕文公對龐涓華貴逼人的裝束直皺眉頭,內(nèi)心暗罵。表面懦弱實則堅剛的韓昭侯先行發(fā)難,他感到欣喜,對趙種的呼應(yīng)他卻感到膩歪。自韓趙魏三家分晉,燕國和韓魏兩國一直保持著友善,偏偏和相鄰的趙國齷齪不斷。燕國忍受不了趙國這個后起之秀的逼人氣勢,卻又奈何不了他。中山國本來是燕國的附屬國??墒亲詮内w氏立國,中山國就倒向了趙國。羞腦之下,燕國想吞滅中山,卻又沒有實力啃不動這塊帶肉骨頭。眼看中山被趙國蠶食,又妒忌得眼紅滴血,于是只有秘密請魏國向趙國施加壓力,遏制趙國。三番五次,就和趙國結(jié)下了難分難解的死梁子,雙方都恨得牙根發(fā)癢,可實際上誰也奈何不了誰。這次會盟,燕文公有個鐵定的主見要拿出來,但必須有魏國支持方能實現(xiàn)。韓趙與魏國始終暗斗不休,三晉齷齪,魏國為了尋求支持,必然會傾向于結(jié)好燕國。如此一來,燕文公的謀劃就極有可能實現(xiàn)。但是他必須等待最好的時機,而且必須和魏王密談。目下,他想耐住性子看看這個魏國新貴上將軍如何處置眼前的棘手題目。
楚宣王羋良夫內(nèi)心很是沖動,極想質(zhì)詢龐涓幾件事情。但他有一種不可動搖的大國地位感,但凡開口,必須在列國之后、盟主之前,雖不能說一言九鼎,也須得是排解紛紜,否則何以昭彰楚國的尊嚴(yán)?羋良夫?qū)Τ膶嶋H利益很清楚。楚國東北和齊國交界,正北和魏國、韓國接壤,西北和秦國相鄰。在七大戰(zhàn)國中,楚國的接壤大國僅僅次于秦國,秦有五大鄰國,楚有四大鄰國。對于齊魏韓三國,楚國當(dāng)然無法問津,但對于秦國,楚國的覬覦之心則由來已久。秦國西南部和楚國西北部,均是層巒疊嶂山重水復(fù)的艱險地區(qū),道路崎嶇,易守難攻,秦國一個武關(guān)卡在西南要沖,楚國頓時沒有辦法向西北伸展。這一片廣袤山區(qū)里隱藏著幾塊豐饒的綠色盆地,漢水盆地、丹水盆地、漾水盆地,都是肥美家園。一旦拿下這一帶山水,就會順利越過南山,進(jìn)入渭水平原,秦國就可一鼓而下。以楚國的實力,挑戰(zhàn)其他大國雖力不從心,但對付秦國這個日益萎縮的西部諸侯,還是有力量的。但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其他大國必須不干預(yù),尤其是魏國不干預(yù)。要實現(xiàn)這個心愿,六國會盟正是最好的時機。楚宣王打定的主意是,只要魏國贊同或默許楚國對秦動手,楚國就在任何盟約上畫押蓋印,否則便不承認(rèn)任何盟約。魏王給楚國的密簡上有“六國會盟,楚有大利”八個字,似乎比對韓趙的密簡實在了許多。所以楚宣王沒有急于開口,他要看龐涓如何拆解這個謎團。
龐涓看看齊威王、燕文公和楚宣王,拱手微笑道:“敢問齊王、燕公、楚王,有何指教?”
三人神色各異的默默搖頭,齊威王微笑,燕文公矜持,楚宣王冷漠。
實際上龐涓早就料到了五國君主急不可待的心情,對由自己親自揭開會盟主題并代魏王進(jìn)行先期磋商,更是感到驕傲。他清清嗓子,再次向五座拱手道:“五位國君,龐涓既蒙魏王委做六國會盟特使,自當(dāng)代魏王向五國之君闡釋此次會盟主旨,并行先期磋商。魏王以為,方今天下,周室衰微,諸侯紛爭,弱肉強食,春秋時期的一百多個大小諸侯已經(jīng)減少到三十余個。而這三十多個諸侯國,實在是由七大戰(zhàn)國主宰乾坤。自春秋以來,天下兵連禍結(jié)業(yè)已三百余年,魏王體恤天下蒼生,披肝瀝膽,謀劃天下和平之道。道在何方?在六大戰(zhàn)國會盟定天下?!?p> 說到這里,五國君主的眼睛一齊盯住了龐涓,凜凜生威。他們根本不相信魏國會披肝瀝膽謀劃天下和平之道,他們關(guān)心的是六國定天下如何定法?利害沖突如何擺平?魏國想得到什么?自己得失如何?
龐涓對五雙震懾天下的目光并沒有在意,繼續(xù)從容道來:“六國定天下,如何定法?大要有三:其一,六國盟誓,互不為敵,永不犯界;其二,對其余三十余個諸侯小邦,劃定各自勢力圈,圈內(nèi)小邦由宗主國吞并,他國不得干預(yù);若宗主國三年內(nèi)無力吞并,則任他國吞滅;其三,也是本次會盟要害所在,肢解秦國,將這個西部蠻夷從戰(zhàn)國中抹掉!何以要六國分秦?因秦國之大,不能劃給任何一個戰(zhàn)國獨吞,那樣將破壞天下均勢。魏國軍力最強,也不想獨吞秦國,此乃魏王的天下為公之心,請諸位深解我王苦心。如此三條之實施,可保天下納入王道,永久和平?!饼嬩父氯欢梗许?,四顧笑問:“魏王之意,諸位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