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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中

第十一章 母親

大雨中 小蔑匠 4459 2024-01-27 14:58:03

  我和徐小姐初相識是在她29歲那年,5月底初夏,婦產醫(yī)院吵吵鬧鬧的手術室里,一個嬰孩呱呱墜地,同一時刻,徐小姐成了我的媽媽,我也有了人生的許多個新身份,女兒,外孫女,侄女等。

  那么多身份里我不知道哪個最好當,但是媽媽的女兒一定最有意義。

  前幾天跟媽媽說:太冷了,明天我要穿你的羽絨服去上班了,這是通知不是請求!

  我媽(隔了三天才回我):那幾件不好看,你要穿就拿去穿,你爸爸給我買了新的了。

  我:好好好,你們是不是忘了還要養(yǎng)女兒的啊?你們整那么好看,養(yǎng)個女兒就穿你倆剩的,晚上睡得著嗎?

  我媽:我有老公你有嗎,你沒有你還不小聲點說話...

  徐小姐的金錢觀:自己掙錢自己花。我對這個深信,且毫不懷疑!確實應該這樣。

  所以我想買個小相機的愿望從年初說到年尾,也沒有求助過徐小姐。

  和朋友聊起媽媽的時候,他們總說:你和你媽媽好像是兩個階層的人,你過得扣扣搜搜,她始終精致奢華,我無奈的笑笑不說話。

  下班回家,外婆打電話說做了好吃的,叫我去家里吃飯,我說:你天天都在做好吃的,天天叫我去吃飯,我媽知道又該說我了。

  外婆說:你管她呢,只準她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不準我給我外孫女做好吃的嗎?我聽了就一直笑不停,我的外婆也太可愛啦。

  吃過晚飯,我們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外婆突然悄悄問我一句:你告訴我,你有沒有埋怨過你媽?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她的問題。

  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有沒有埋怨過媽媽。

  外婆說,我媽這輩子唯一聽過一次家里的安排就是嫁給了我爸。

  我向朋友提起媽媽都是稱呼她徐小姐,因為我總覺得她這么多年一直在做自己,媽媽這個身份并沒有讓她有多大改變。

  徐小姐的前半生,有二十多年都在上學,小學中學大學,27歲的時候,她從大學畢業(yè)了!大學畢業(yè)以后跟著老師北上工作了兩年,因為不喜歡北方的氣候和當時的工作,29歲她回了家,在那個年代,大齡未婚的她在鄰居眼中就是個怪人,不結婚好像犯了天條一樣,外公外婆不斷的給她找媒人說親,她一個都不想見,最后一次拗不過外婆,去見了老童,老童是川渝男人里最典型的耙耳朵,徐小姐說什么他就聽什么,從來不反駁,老童也是那批相親的人里學歷最高的,高中畢業(yè),徐小姐偶爾跟他聊聊文學聊空間幾何,他都能聊到一塊去,沒多久,29歲那年,徐小姐就嫁給了老童,同年生下了我。

  我出生后的第五個月,在她老師的引導下,徐小姐和老童背起行囊南下,去了那個叫廣州的城市。

  從那天起,徐小姐的身份又從媽媽變成了一個自由的靈魂。

  外婆有四個孩子,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徐小姐是二姐,因為念書厲害,外公外婆都寵著她,她要什么都有求必應,外公單位的什么好吃好玩的,第一順位的人肯定是徐小姐,我跟外婆說:就是你們把她寵壞啦,她在外面玩開心了都不回家了。

  中學以前,我對父母的概念很淺,因為我的朋友圈除了老師同學就是外公外婆,我并不覺得我在父輩的感情上有缺失,因為我并不知道我其實應該有這樣的一種情感。上中學的時候,因為不想外婆再每天早晚接送我上下學,就讓外婆送我去寄宿,開學那天早上,她送我到學校門口,我進了學校,想起來還有東西沒拿,再回去找外婆拿,她還在我們分開的校門口,低著頭坐在門外的石墩上,我突然的出現(xiàn)讓這個七十來歲的老人來不及抹去涌出來的眼淚。她說:今天風大,我眼睛都睜不開了,一直流眼淚,我等下要去醫(yī)院看看,我說好。

  于是我按部就班的開始我中學時代的求學生涯,我乖乖的上學下學,外婆偶爾來學校看看我。2015年,我和徐小姐多了一點聯(lián)系,她給了我一張銀行卡,定期往里面打錢,我又定期從里面取錢,我從來不問徐小姐要錢,她也從來不問我錢夠不夠花,我只吃飯和放學打車,對一個中學生來說,她給我的綽綽有余。

  徐小姐從來不問我在學校學習成績,考了多少分,拿了第幾名,什么時候放假,什么時候開學,我上學讓家里人足夠放心,每天三點一線,上學,吃飯,放學,生病了會自己給班主任請假,會自己提前聯(lián)系醫(yī)生預約就診,15歲的時候,我就已經能獨立完成這些事了,甚至不需要告訴外公外婆。

  好像,15歲或者更早的時候,我就是一個人在生活了。

  不過我學習并不能名列前茅,也沒做成出類拔萃的那一批人,高考完,上了一個普通的本科學校,徐小姐沒有問過我高考考了多少分,當時想念什么專業(yè),她說:你自己考的分數,你想去學什么就去吧,我不會反對的。她當然不能反對啦!因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學什么,稀里糊涂和好朋友填了一個專業(yè),又稀里糊涂的畢業(yè)了。

  上大學的時候,老童給我買了個新手機,我建了個我們幾個人的微信群,早起上課的時候,我在群里說:早上好啊,我上課了,你們還不起來上班啊!

  中午在食堂吃飯,我:我今天吃的糖醋排骨,食堂的這個做得超級好吃,你們吃飯了嗎,吃的什么呀?

  下午沒課,和室友出去玩,我又說:我和室友騎自行車去草莓園了,這里的草莓好甜!

  晚上臨睡前,我看到發(fā)了一天的消息,幾個人就發(fā)了幾個表情包回我,我發(fā)一句:晚安!就睡了。偶爾老童會說:昨天上班忙得很,才沒有回你的消息。

  徐小姐會隨后發(fā)個表情包說:對不起。

  于是我又被哄好了,第二天又繼續(xù)這樣。

  直到我大學畢業(yè),徐小姐都不知道我大學的地理位置在哪里,但沒關系,我和中學時代一樣,沒有任何事讓她操過心,生活費夠吃飯我絕不會再多問她要,物質上多余的欲望我會自己想辦法滿足。

  這么多年,我認識了很多朋友,同齡的不同齡的,他們無一例外,都問過我一個問題:你怎么一個人,你爸爸媽媽呢?

  對啊,我爸爸媽媽呢?哦他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了。

  29歲的徐小姐和28歲的老童,在深秋十一月,踏上了去廣州的列車,此后,再回家就變成他們可有可無的選擇了。

  徐小姐很喜歡她在廣州的工作和在廣州認識的新朋友,老童剛開始是想回來的,但是和徐小姐待久了,也漸漸習慣了,逢年過節(jié)他們當然不會回家,我六七歲之前的春節(jié),也沒有見過他們的身影。十歲那年,徐小姐和老童在除夕的前一天回來了,我正在廚房看外婆炸小酥肉,徐小姐走過來,塞給我一把糖,我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徐小姐,把糖還給她了,她發(fā)著光的眼睛一下子變得黯淡了,外婆說:那是媽媽,你應該叫她的,你要有禮貌。我說:誰跟媽媽還要這么懂禮貌啊,你又騙人。

  我確實沒叫過徐小姐媽媽,直至今日仍然是。她在我的成長軌跡里實在是太模糊了,而媽媽又是一個很有分量的稱呼。

  不過對于我如何稱呼她,徐小姐好像也不太在乎。

  不可否認,即使徐小姐和老童缺席了我的成長,我仍然是個基本幸福的小孩。

  外公外婆在我身上繼續(xù)延續(xù)像溺愛媽媽一樣的情感,好吃的好玩的總是先給我留著,很多時候,我任性不要的東西,她們也不會轉手給舅舅舅媽的孩子,我問外婆:你留著干啥呀,為啥不給他們?外婆說:你現(xiàn)在不喜歡,說不定過陣子又想要了,我給你先留著。

  為此,舅舅舅媽話里話外沒少嘟囔我。

  在這一路成長的二十多年里,人生的每一個轉折點都是我自己在做決定,上哪所中學,去哪個城市上大學,畢業(yè)了留在哪兒,無人商量,在短暫的二十多年里,我走得比同齡人又慢了很多,我習慣了一個人做很多決定。

  所以徐小姐突然說我不聽話的時候,我生氣了好久,我自認為我會一個人做很多事,是因為她和老童從來不關心我怎么做決定,他們不會給我提出什么建議,我也不會問他們我應該這樣還是那樣。我固執(zhí)的認為她最不該說的就是我不聽話,因為過去二十多年里她從未替我做過決定,我的教育,成長方式,她也從未參與過,我會成長為什么樣的人,有什么思想,三觀怎么樣,都未曾受過她的影響,她突然以媽媽的身份告訴我:你不聽話!我很難接受。

  外婆說我是小孩,跟自己媽媽還生氣那么久,但其實徐小姐才更像小孩,對我來說,她是我的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曾經和我最親密的人,不管她做什么說什么,我都會毫無保留的包容她,所以我也只是生氣了一晚上,可是她卻讓我哄了整整半個多月。

  但我清楚的是,徐小姐和老童在外面的二十多年,一定也有很多做大人的無奈,因為我好像從小就知道,要做一個體面的大人有多辛苦。

  我對徐小姐的了解,70%來自她學生時代寫下來的日記里,這些年,我讀了很多遍她的日記,小學的時候讀不懂,中學的時候覺得媽媽也好矯情,如今我再讀起來,在那個年代,她十七八歲的思想甚至強過我們當代的許多年輕人,但是無論我讀多少遍,最后都總結成四個字:她愛自由!

  徐小姐對自由的向往超出我對那個年代,大部分年輕人為了求穩(wěn)而循規(guī)蹈矩生活的樣子,她愛這個世界的每一次日落和每一寸風景,她喜歡用腳去丈量腳下的土地,大學畢業(yè)以后,她跟老師去了BJ,去了上海去了深圳,她有一份不錯的工作,足夠她去看大世界。

  但只是因為不太喜歡當時的工作,她毫不猶豫的辭職了。

  “我才28歲,人生才剛剛開始,為什么要被困在這里,我要去尋找新的生活,運氣好的話,也許還會遇到一起相伴的人?!彼谌沼浝镞@樣寫到。

  29歲那年,她的日記已經出現(xiàn)了和外婆生活的痕跡,我知道,她回家了。

  外婆說,你現(xiàn)在和你媽那個時候一模一樣,說不想結婚,只想一個人簡單的生活。我說我這會才多大,我現(xiàn)在的心智根本沒法結婚,我這個年紀要是想結婚才不正常吧哈哈哈。外婆說:你媽也不想結婚,但是遇到你爸了,多好啊。

  是啊,徐小姐真的很幸福,前半生被外婆外公寵著,老童的出現(xiàn),更是和她精神契合。她五十多了,仍然不會做飯,老童會做好飯端到她面前,衣裳洗好了會收回來告訴她可以穿了,這么多年,他們都相伴了這么多年了,從沒聽說鬧過什么矛盾。

  也許我會告訴外婆,我當然埋怨過徐小姐,不是因為我,是因為外公。外公生病的半年多里,總是問我,你媽媽過年回不回來,我說要回來的,你放心。

  我看著日漸消瘦的外公,一遍又一遍問徐小姐,什么時候回來,她都說快了,馬上。

  外公說:你媽媽真是讓我們寵壞了,不知道回家了,沒意思。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話。

  外公去世以后,徐小姐都沒有出現(xiàn),當然,疫情最難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怪過徐小姐,但是我知道,我過不去!

  人家說: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我不知道徐小姐怎么理解這句話,我只是恨我自己沒辦法代替她成為外公最后的牽掛。我曾經一度認為,外公和外婆對我的偏愛只是從徐小姐身上轉移過來的,他們愛的也許并不是我。

  但是當我站在旁邊者的視角,我才看到我成長的全貌。

  我跟外婆吐槽我穿徐小姐的羽絨服去上班的時候,她關心的并不是我吐槽徐小姐回我的內容,而是著急的問我,怎么沒有厚的衣裳穿了嗎,冷到了嗎?明天我去給你買厚點的。

  我就是被外公外婆寵在心尖尖上的人,他們恨不得把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捧到我面前來。

  我也擁有我這個年紀幾個有趣的朋友,他們是會計,是醫(yī)生,是律師,是工程師,是研究生,是十幾歲,二十幾歲,三十幾歲,是我隨時需要幫助都能聯(lián)系到的人,三五個有趣的發(fā)燒好友,已經足夠充實我無聊的生活!

  只是我偶爾還是會想到徐小姐,就像我現(xiàn)在穿著她的羽絨服,她衣裳上還是去年新年她留下來的味道,我舉手投足間都能聞到她的羽絨服傳出來的她身上獨有的味道,一時間好像做回了那個五個月大的自己,羽絨服包裹住我的身體,就好像被徐小姐輕輕的抱在懷里,很安心。

  可能她新的一年,又會喜歡新的其他味道的香水了,但是我想,沒關系,反正她是我的媽媽,她什么味道我都會喜歡。

  但是如果可以回到過去,如果徐小姐不是那么愛自由,也許我就可以不做那個被留下被輾轉安排的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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