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屠戮的大唐軍隊盡數(shù)葬身山海之間，沒有一個可以回到故土親人的身邊；所有參與屠戮的靈魂受到地獄冰火的懲罰，之后魂飛魄散，永不得超生！”
?。?p> 黃昏，黃昏后。
通常，緊鄰皇城的平康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可是此刻，九月陽光的最后一抹余暉，正斜斜照在寂寥無人的街道上。
不但街道上空蕩蕩的，看不到半個人影，林立街道兩旁的亭臺樓閣上，也見不到那些穿紅著綠、搔首弄姿的年輕女子，更沒有了煙花柳巷火辣辣的淫詞艷曲。
死一般的寂靜中，卻忽然飄來一陣刺耳的“咔——咔——”聲。
那聲漸近，若血殘陽下，忽現(xiàn)一隊蹣跚而行的黑影。
這隊人皆著黑袍，戴著黑帽兜，全身上下，就連口鼻都遮掩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雙裹著紅血絲的眼睛。
九月的晚風中，透著桂子和菊花的芳香，然而，卻掩不住另外一種令人作嘔的奇臭，臭得詭異，臭得可怕。
因為這是腐尸的臭氣。
他們是負責維護京畿治安的金吾衛(wèi)，現(xiàn)在卻是收尸人。
長安城正在流行時疫，這段時間，一天到晚，他們只做一件事——收尸。
隊伍后面還跟著兩輛馬車，暗紅色的血，正慢慢從后面那輛已堆滿死人的馬車中流淌下來。
突然間，“?！钡囊豁?，馬車上堆疊在一起的死人竟然發(fā)出某種奇怪的聲響，聽上去，似在艱難地掙扎著，喘息著，難道死人竟又復活了？
謝蘊拍了拍諸葛明的肩，勉強笑道：“諸葛兄，你放心，死人是不會復活的?！?p> 諸葛明冷笑。
謝蘊又道：“可是死人會腐爛，腐爛時會散發(fā)腐氣，腐氣會把尸體脹破，車子動起來時，會把那些腐氣擠壓出來，所以我們會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p> 諸葛明已感到自己透不過氣來，冷冷道：“謝兄，天下人都知道你最了解死人，但你并不需要解釋，而我根本就不想說話。”
謝蘊道：“我唯恐你害怕?！?p> 諸葛明苦笑道：“我只怕一種人?！?p> 謝蘊問道：“哪種人？”
諸葛明道：“啰嗦的人?！?p> 謝蘊又笑了，這次完全不勉強，他只是想用微笑來面對被死亡氣息籠罩的長安寂夜，而且笑的時候，他總是想說話，即便是沒話找話說。
“唉，我很擔心阿蕪?！?p> “她在觀音禪寺救治病患，你有什么可擔心的？”
“你這么了解我，應該知道我在擔心些什么?！?p> “你擔心她會染疫？”
謝蘊點了點頭，苦笑道：“卻不全是。”
“你擔心那對神秘男女找到她？”
“真是奇怪，經(jīng)過雅州那場大火，那對男女卻再也沒有現(xiàn)身?！?p> “老林在玄妙觀沒有等到他們？”
“沒有?！?p> “他們也沒有去醫(yī)館？”
“沒有發(fā)現(xiàn)?！?p> “也許那個女人已經(jīng)被燒死了。”
“如此的話，那個男人更應該來找阿蕪報仇?！?p> “為何？”
“因為阿蕪說過，男人誤以為她就是縱火之人。”
“這么說，那個女人并沒有死，而且，他們的目標不再是阿蕪，而是那個縱火之人。”
“我認為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敝x蘊輕聲嘆息道：“只可惜韓家火案的線索就此斷了，我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p> 諸葛明拍了拍他的肩，忽然道：“你現(xiàn)在不能只是等待，應該擔心王翰，人家可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一直都在觀音禪寺幫忙，鞍前馬后，殷勤備至，就是尊泥菩薩都會被感動！”
謝蘊沉默了。
諸葛明好奇道：“你為何不也去觀音禪寺幫忙？那里同樣有死人，還有你心心念念的美人?！?p> 謝蘊低下頭去，伸手將系在腰間的玉雙卯握在掌中，這是蘇清蕪送給他的，上刻驅(qū)鬼愕疫的文字，沉吟道：“我總覺得那些臥斃街頭的死者更需要我，他們也一定更希望見到我?！?p> 諸葛明冷笑，卻不語。
謝蘊又問：“你在笑什么？”
“別人心里在想什么，我不清楚，我只清楚自己——”
“清楚自己什么？”
“我若染疫，卻只想見到清蕪妹子。”
“你不想見到同榻抵足而眠的好兄弟？”
“看到你，我已變成死人，即便死了也不得安寧，我當然更喜歡活著?！?p> 運送尸身的馬車緩緩前行，碾壓在污穢不堪的青石路面上，發(fā)出陣陣沉重單調(diào)的車輪聲。
諸葛明忽然朝身后一指，疑惑喃喃：“奇怪，有只黑貓一直跟著我們。”
謝蘊卻未回頭，苦笑道：“是不是一只通體漆黑，腦門上有一撮雪白的黑貓？”
“你早就瞧見了？”諸葛明皺眉道：“老鼠遍地跑，這貓不抓老鼠，跟著我們做什么？”
“它跟的不是我們，是他們——”
謝蘊嘆了口氣，“前些日子，它更喜歡去亂墳崗，后來，為了防止疫病傳播，疫死的人需經(jīng)焚燒后方能下葬，它就轉(zhuǎn)向了運尸車?！?p> 循著謝蘊的視線，諸葛明目光一凝，尾隨運尸車的黑貓，已經(jīng)縱躍到尸堆里，利爪翻扯，伏身踞在一具女尸的天靈上，綠眸中陡然射出一道赤艷厲芒。
諸葛明心間一震，“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噬魂貓？”
謝蘊皺起眉頭，“噬魂貓是何物？”
“不，得捉住它，此物妖邪，所噬魂魄不但永世不得超生，如果被妖人所用，后果不堪設想?！?p> 謝蘊心頭一驚，道：“長安病疫者萬余，這貓終日在城里游蕩，噬魂無數(shù)，邪力大增，豈不是......”
話音未落，謝蘊劍已出鞘，然而那貓身形一閃，立刻消失不見。
在運尸車上方盤旋的昏鴉，猝然驚起，朝著暮色中巍峨雄偉的皇城掠去。
循著那粗糲嘶啞的鴉聲，謝蘊抬起頭來，注視著坐落在龍首原上、居高臨下的大明宮。
此刻，血暉映照，皇城上空竟籠罩著一團黑氣。
謝蘊忽然覺得，死一般寂靜的長安城如同一個墳墓，所有人也在墳墓里，喃喃道：“我總覺得這場瘟疫來得有些詭異。”
“哦，你有什么發(fā)現(xiàn)？”
“醫(yī)書上講，‘瘟疫通常發(fā)于冬至，盛于立春，滅于清明?！蛇@次惡疫卻在夏末秋初之際?！?p> “的確有些古怪，”諸葛明濃眉一挑，“以往南方多發(fā)生惡疫，這次卻從長安開始，不但從長安開始，而且病癥聞所未聞，癘氣洶涌，百姓病斃無數(shù)?！?p> “我特地對死者身份、死亡時間和居所做了調(diào)查，你可知第一位疫死者是什么人？”
“誰人？”
“一名挑夫，一名經(jīng)常在西市攬活的挑夫?！?p> “西市，”諸葛明瞇起了眼，目中寒光四射，“胡人？”
“聽王天運敘說，小勃律的亡魂在臨終前留下了一個詛咒?！?p> “是什么？”
*
“參與屠戮的大唐軍隊盡數(shù)葬身山海之間，沒有一個可以回到故土親人的身邊；所有參與屠戮的靈魂受到地獄冰火的懲罰，之后魂飛魄散，永不得超生！”
“陛下，”大明宮紫宸殿內(nèi)，王天運伏在地上，高聲痛哭起來，哽咽道：“詛咒者是小勃律國的國師，大軍走到火神之海，突然遭遇暴風雪，一時間風云變幻，波浪滔天，奇怪的是，一炷香功夫后，天開云散，風平浪靜，山腳下的火神湖畔，正在飲水的數(shù)萬將士皆已凍成冰雕?！?p> 圣人已近六旬，聞言，如雷轟頂，僵坐在沉香臥榻上，怔住了。
默了半晌，高力士上前攙扶著，他從沉香臥榻上緩緩起身，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窗前。
長安九月的秋風中，浮動著桂子和菊花的清香，皇城內(nèi)雖無尸臭，卻充滿著肅殺之氣。
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晚秋的寒意，他的臉在月光下看來，已然是蒼白的，仿佛驟然蒼老了許多。
月冷，風冷，人更冷。
過了許久，圣人長長嘆了一口氣，戚然道：“為了五色玉，四萬將士客死異鄉(xiāng)，魂飛魄散，永不得超生，皆是朕之過啊——”
立在王天運身側(cè)的李林甫聞言，跪倒在地，悲然道：“陛下，將士們粉身碎骨，皆是為了大唐江山社稷，如今之際，需請高僧為將士們修建水陸大會，超度游魂，助他們早入輪回?！?p> 圣人頷首，又道：“如今京師急疫橫行，京師士民十停死了三停，人心惶恐，百業(yè)蕭條。定是上天感受到冤魂的怨氣，故而降下災禍，以作示警。命護國興教寺選集諸僧，參禪講法，普度眾生?！?p> “是。”
圣人目光投向殿外停滿黑鴉的闕頂，忽而一驚，怔住了，抬手指了指，“李卿家，你來看看，喏——屋脊上有只貓？”
聞言，李林甫湊到窗前，老眼一陣搜尋，“陛下，武皇后最恨貓，自此，嚴禁宮中養(yǎng)貓，天色已晚，陛下也許看錯了......”
一聲野獸般的嘶吼，昏鴉驚起，在利爪下?lián)潋v的獵物，沾血黑羽撲簌簌落下，又一聲嘶吼，綠眸瞬即血紅，那鴉已被撕成碎片。
氤氳血霧當中，正是那只通體漆黑、額上綴著一抹雪斑的黑貓。
身側(cè)的高力士見驚了駕，急忙出殿，吩咐禁衛(wèi)捕殺。
殿外一陣喧嘩，然而那貓卻縱身一躍，瞬間失去了蹤影，仿佛一滴水融進了夜色里。
圣人面上掩不住露出憂慮之色，道：“詛咒，瘟疫，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如今又冒出這等邪物，讓大理寺好好查查，到底是什么人在暗中行巫邪之事？”
“陛下，不必憂心......”李林甫似早有準備，噙著笑，從寬大的袍袖中，摸出一卷畫冊，由高力士遞了上去。
圣人攤開了第一卷畫，畫上是五行八卦圖。
翻到第二卷，他凝眉望去，轉(zhuǎn)瞬間，眉頭已然舒展開來，用手摸著下頜上的胡須，目中竟似露出一縷笑意。
李林甫當然立刻跟著笑了，諂媚道：“陛下，靑龍、白虎、朱雀、玄武，乃天之四靈，以正四方，應龍主宰中央。五行平和則風調(diào)雨順，百業(yè)興旺，社稷安定?！?p> 圣人抬手，指尖輕輕撫著卷上所繪玉像，目中已然露出無盡欣賞之色。
李林甫又道：“此為南詔國進獻的五行祥瑞玉像，按照金木水火土，分別為白玉虎，青玉龍，墨玄武，赤朱雀，黃應龍。陛下請看，所用的玉料，皆出自緊鄰南詔的驃國，白玉純潔渾白，翡翠翠色欲滴，赤玉鮮紅若鴿血，墨玉漆黑如墨，黃玉色艷純正，皆用世間罕有的寶玉雕琢而成，這些寶物，定能佑大唐辟邪除妖，五行調(diào)和，社稷安定。待寶玉抵達京師，可由國師為怨魂舉辦水路道場，超度亡靈，將來供奉于含元殿，日夜為社稷祈福?！?p> 畫上的應龍，黃玉色艷黃，瑩潤如脂，雕工精美，背生雙翼，遒勁威猛，遨游于九霄之上。
圣人恨不得立刻就能夠親眼目睹玉像，急切道：“這五行玉像，皆是世所罕見的寶物，南詔到京師路途遙遠，千萬不能出了紕漏。”
李林甫點頭稱是，道：“寶物由南詔國世子苴驃離親自護送，定能萬無一失?！?p> 圣人已翻看到最后一卷，沉思著，忽然道：“苴驃離已有二十年紀了吧？”
“年方二十?！?p> “可有家室？”
“據(jù)說尚未娶正妻，陛下......”
“吐蕃日漸強大，若能讓南蠻從此歸心，便可以牽制住尺帶丹朱?！?p> “陛下所慮甚是?！?p> “傳朕旨意，告訴苴蒿，大唐感其誠意，待苴驃離抵達長安，朕欲與南詔聯(lián)姻，賜婚苴驃離?！?p> “陛下可有中意的人選？”
“此事你去安排，遴選德才兼?zhèn)涞氖兰遗拶n其公主封號，與南詔世子聯(lián)姻?！?p> “是?！?p> “南詔使團何時能夠抵達京師？”
“老臣收到消息，世子已經(jīng)帶領使團出發(fā)，估計十五日后就能抵達京師?！?p> “南詔到京師千里迢迢，尺帶丹朱會不會有什么動作？”
近年來，吐蕃日漸強大，野心勃勃，不斷吞并西域小國，還不時派軍隊在邊關騷擾挑釁。
李林甫稟道：“陛下，我已經(jīng)吩咐劍南節(jié)度使王昱派人隨行護衛(wèi)，而且，考慮到蜀地時有吐蕃滋擾，秦嶺一帶有山賊出沒，我與苴蒿已定下良策，陛下不必憂心，十五日內(nèi)，寶物必然抵達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