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回吹角連營
熱鬧的街市給這座垂垂老矣的古城披上繁華的外衣,在喧鬧和人們的笑臉中,蘇兒沉默的站在原地任人推搡拉扯,顯得格格不入。
“那是老蘇家的姑娘吧?這是怎么了呀!”
“聽說老蘇為了給兒子娶媳婦,要把她賣去青樓哩!”
十歲的蘇兒依舊不動,好似被隔絕于這俗世之外,周遭的一切都不曾聽聞。
從會走路伊始,蘇兒就開始幫著母親做事,稍微再大一些,跟著哥哥出入市井做生意,歲數(shù)上是這么丁點大,心智卻比一些大人還成熟。
蘇兒去過青樓,哪里的姑娘膚白唇紅,身姿妙曼,里面雖歌舞升平,熱鬧又充滿嬉笑聲,她卻不覺得這里是個好地方。
蘇兒看著兄長進入房間,把門合上。她呆站在原地,各種聲音充斥了她的耳朵,房間里突然傳出來陣陣女人的叫喊聲,讓她心里有些慌亂。
一個衣不遮體的女人路過,看見門前蹙著眉來回踱步的小女孩,笑著問她:“你是誰?怎么在這打轉(zhuǎn)?”
蘇兒看著女子羞紅了臉,“我哥和一個姐姐進去了,那個姐姐在叫,我哥不會打她了吧……”
女子笑出了聲,眼珠子轉(zhuǎn)溜溜地,好看極了,“你哥在家打你?”
蘇兒點了點頭。
“放心吧,你哥哥不是在打她,你想知道他們在干嘛嗎?”
蘇兒又點頭,女子便將她帶入自己的房內(nèi),讓她藏了起來:“我沒讓你出來的時候千萬不要出來。”
這一年蘇兒八歲,她知道了青樓是個干什么的地方。
蘇母見女兒如一頭犟驢立在原地,怎么拖怎么扯都不動,突然跪在了蘇兒面前:“算娘求你,倘若你不愿意,你哥娶不上媳婦,你爹遲早都會打死你的,娘把你賣了,你還有條活路!我這是為你好啊?!?p> 蘇兒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眼膜好像起了水霧,眼淚從眼眶里爬出來,她依舊一動不動,雙唇微微發(fā)顫,只說了一個不字。
蘇母見她這樣,霎時坐在地上,大聲哭叫,不停嚷嚷著“不孝女”三個字,周圍開始慢慢圍滿了人,人越來越多,他們不明就里,單看著那撒潑的婦人的戲作,就指著如松樹一般屹立著的蘇兒說:“沒想到老蘇家的女兒這么狠,這么蠻橫?!?p> 蘇兒感覺自己仿佛置身于寒冰之中,無法動彈。
馬車夫突然急拽韁繩,馬車里的人不由自主的顛簸了一下。
“哎呦!”江瑜白驚呼出了聲,“怎么停下來了?”。
“前面一堆人堵住了路,小姐稍等,我下去問問什么情況。”坐在外面的侍女探頭進來說。
江瑜白嗯了一聲,她掀開馬車窗簾,一眼就看見了被人群圍在中間的蘇兒。
在原地僵持不動許久的蘇兒像是被命運感召了一般,突然抬頭,滿眼含淚的蘇兒和瑜白的視線對上了。
蘇兒犀利又漠然的眼神因為眼淚的緣故,讓她看上去憑添了幾分倔強和可憐。
江瑜白感覺心臟狠狠的痛了一下。
蘇兒看見了人群外停著的那輛華麗馬車,也看見了馬車上的漂亮小姐,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可是她卻坐著華麗的馬車,頭上還有漂亮的珠花,白白粉粉的臉蛋也是她富貴的象征,蘇兒惡狠狠的瞪著她。
侍女憐兒打聽清楚了是怎么回事,江瑜白從來沒聽過這種事,她一臉錯愕的看著憐兒:“世界上的爹爹不應(yīng)該都是愛護著女兒的嗎?”
憐兒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干笑著點頭。
車夫疏散了人群,隨后跳上馬車揚鞭御馬,在馬車開始運動那一剎那,江瑜白的腦海里卻猛然浮現(xiàn)出那一雙眼睛。
“慢著!”她朝外面大聲喊道,馬車不受控制的往前走了幾步后停下。江瑜白從小荷包里面掏出一錠銀子,問憐兒:“這個賣她,夠嗎?”
憐兒看著銀子點了點頭:“綽綽有余,小姐你要花這么多錢買個小丫頭?”
江瑜白不語,憐兒領(lǐng)會了意思,轉(zhuǎn)身就去辦事。
蘇兒就愣愣的被憐兒拖到了江瑜白面前。
瑜白十一歲,自小習(xí)禮儀,看上去落落大方,很是端莊,但瑜白只是虛張聲勢,骨子里私下里可是活脫。
蘇兒被憐兒推上了馬車,她釀蹌了一下,直接跪在了瑜白面前,她抬頭看著瑜白,兩個人的臉隔的很近很近,瑜白粉粉白白的臉蛋和水汪汪的眼睛,還有上揚的嘴角,她覺得實在是討厭不起來了。
“小孩,你倒是識禮數(shù),一見面就行此大禮。”瑜白笑著扶蘇兒在身旁坐下。
“有什么了不起,你不也是個小孩?!碧K兒看著她目不轉(zhuǎn)睛,小聲嘀咕。
方才的鬧劇隨著馬車疾馳而揚起的灰一同拋諸于身后。
蘇母雙手捧著銀子緊緊護在胸前,她被銀子砸高興了頭,身旁的閑言碎語她聽不見了,心里只想著快點把這銀子帶回家。
孩子?她哪來的孩子。
蘇兒和蘇家的緣分,早在她出生的時候就注定了。
瑜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救下蘇兒,其實也沒有什么原因,只不過一瞬間的念頭罷了,一個念頭,便成了蘇兒的命運。
瑜白聽見蘇兒的話,她只覺得有趣,瑜白是個隨和的小孩,不喜歡生氣。
“我爹爹可不會許我隨隨便便撿個小孩回去?!辫ぐ卓粗f。
隨后一副思考的模樣,半晌,她拎出座位下的包袱,翻出一身干凈淡雅的衣裳出來:“把這身衣裳換上吧,待會兒就和爹爹說——你是我從外祖母家?guī)淼模∩醯梦倚?,便順便帶回來了?!?p> 瑜白很滿意自己想的這番說辭,她笑得如沐春風(fēng)。
蘇兒看上去依舊是愣愣的,可一開口,又是不善的語氣:“我才不要跟你回去哩!更不要穿你的衣服!”
江瑜白卻覺得她更好笑了,本想說那你還能去哪里,話到嘴邊又變成:“算姐姐求你的,可以了吧?!?p> 蘇兒一把扯過她手中的衣服,哼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去!我要換衣服了!”
“咦,小孩你還會害羞。”瑜白打趣她。
憐兒和車夫坐在馬車外面,馬車內(nèi)的對話倒是讓憐兒有些氣鼓鼓的,她恨不得進去打這個蘇兒一頓,小姐好心救了她,她居然還敢對小姐如此不敬,但又聽見了小姐的笑聲,她也不敢造次。
江瑜白是相府千金,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兩人出生便注定了是這個朝代的寵兒。
盡管瑜白自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是天之驕子,可瑜白并不開心,倒也不是不開心,而是,金錢和權(quán)力依舊不能讓她得到她想要的,事實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瑜白最喜歡演戲,私下底她是個很安靜的人,但在人前,她就變得很活潑俏皮,十分討喜。
后來瑜白有想過,自己到底是喜歡演戲,還是想要被愛被喜歡呢?
瑜白回府的時候,一家人都在府門口接她。
下了馬車,全家人的眼光都在瑜白身上,并沒有注意到瘦弱矮小的蘇兒。
蘇兒跟在江瑜白身后,她看著氣派的府邸,只覺得,知道她是貴小姐,只是沒想到是如此貴的大小姐。
蘇兒看著被家人簇擁著關(guān)心的瑜白,她的笑容太過于明媚純潔和刺眼,蘇兒看著他們一家人說說笑笑,霎時有點恍惚,那點僅存的對家人的想象,徹底碎掉。
蘇兒就這樣在相府扎了根,成了江瑜白的伴讀,當(dāng)然,伴讀是好聽的說法,因為蘇兒壓根大字不識一個。
在蘇兒沒來以前,瑜白總是一個人,規(guī)規(guī)矩矩的完成一切爹娘安排好的事情,閑暇的時候就呆坐在亭子里看天空,這種時候往往憐兒也在院子門外守著;或者把自己關(guān)在屋內(nèi)讀畫本子,這些都是瑜白的消遣。
憐兒沒有走進瑜白心里,瑜白不想讓她看見面具之下真正的自己。
憐兒十八了,比瑜白大上許多,但是她從不覺得瑜白小,瑜白讓她覺得所有家世小姐都自小便知書達禮,直到后來換了主子,她才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蘇兒是個聰明人,卻不是個文化人,在沒來到相府前,還沒有見識。
而瑜白,不僅聰明,而且有學(xué)識有見識,卻少了些經(jīng)歷。
如此兩個人的碰撞,倒是有些互相取長補短的味道。
蘇兒來了之后,瑜白的消遣不再是發(fā)呆和話本子,瑜白的消遣成了教蘇兒讀書、寫字、做學(xué)問。
瑜白很喜歡和蘇兒扮演夫子和學(xué)生的角色,倘若蘇兒不配合她,她會生氣,瑜白只在蘇兒面前生過氣,好玩極了,粉白的臉蛋氣鼓鼓的說:“我不和你玩了!壞蛋!”然后扭身跑回屋子里,門發(fā)出“砰”的一聲。
蘇兒早已不是那個傲嬌的維護自己那一點點自尊的蘇兒了,她慢慢發(fā)現(xiàn),在瑜白面前,可以做自己,她們是“平等”的。
所以瑜白生氣的時候,蘇兒總是會立馬跑去敲門,撒嬌又好聲好氣的說:“我的好姐姐,我錯了,這個字我不認識,再教教我吧,我會好好學(xué)的!”
往往里面又會傳出“哼”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