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唐寧慧四歲那年，寧州的唐陸氏知道了唐秋馮在鹿州置了外室之事，恨得咬碎了一口銀牙。陪嫁的陸大娘在陸家見慣了妻妾爭寵，便道：“夫人，您是明媒正娶，唐家門里誰不知道夫人是三書六禮、八抬大紅花轎迎進門的？那狐貍精連唐家門都未進來，夫人何苦與她置氣？”

　　唐陸氏冷冷道：“你倒說得輕巧，如今老爺遠在鹿州與她雙宿雙棲，把我和一家子孤零零地扔在這里?！标懘竽锱趿瞬璞K遞上去：“夫人莫氣，莫氣，奴才倒是有一個主意?！?p>　　唐陸氏接過茶盞，頭也未抬：“你且說來聽聽?！标懘竽锴屏怂南聼o人，便湊上去低聲道：“等這次老爺從鹿州回來，夫人有什么都往肚子里吞，面上不露半分，笑著恭喜老爺，謝老爺給夫人添了個姐妹，給少爺小姐添了個妹妹。然后夫人在老爺耳邊吹吹風(fēng)，說那孩子是唐家四小姐，流落在外，總是不好，最好是回寧州認(rèn)祖歸宗，認(rèn)在夫人名下，日后以嫡小姐的名義，也攀門好親事。若老爺同意了，帶了那孩子回了寧州，那狐貍精怎么可能不跟著來？只要那狐貍精進了唐家的門，老爺又三天兩頭不在家，夫人想要捏圓捏扁，還不都由著夫人？”

　　唐陸氏抬了眼，掃了掃陸大娘，這才翹起蘭花指托了茶盞，吹了吹氣，緩緩地飲了一口：“我妝臺里有一對赤金的葫蘆耳墜，是我出嫁那年我娘給我的，我瞧著模樣不錯，就賞給你吧。”唐陸氏終于知道，當(dāng)年母親為何堅持要這個其貌不揚的陸家家奴媳婦跟著自己陪嫁到唐家。

　　母親當(dāng)年用指尖戳著自己的額頭道：“你聽為娘的便是。陪著你過去的人，長得丑是最好的。最怕那些個生得模樣出挑的丫頭，心比天高，趁你不備就爬上你男人的床。這個媳婦，雖然年紀(jì)不大，但是我們家出生的丫頭，府里的齷齪事見多了，你看她不聲不響的，城府可不淺。你帶了去，日后在唐家，凡事多聽幾分她的主意，為娘就不怕你在唐家立不了足了。不過，說一千道一萬的，最重要的是得你自個兒的肚子爭氣，生十個八個兒子，唐家門里誰敢不讓著你三分？”

　　唐陸氏的話音一落，陸大娘登時笑瞇了眼，連聲道：“奴才無功不受祿。”唐陸氏淡淡道：“你拿著便是，日后好好替我辦事，少不了你的好處?！?p>　　唐陸氏依計而行。唐秋馮倒沒料到她居然有此肚量，拉著她的手，笑容滿面，少有的親熱，連連道：“我的好夫人，還是你想得周到，我竟沒想到這一層，我這就讓寧慧認(rèn)祖歸宗?！?p>　　唐秋馮不知自己越是如此，在唐陸氏眼里，越是表明那鹿州的狐媚子在他心里的分量。唐陸氏心里恨極，臉上卻笑意誠誠，不露半分：“這是為妻應(yīng)該做的。老爺好，便是我們唐家好?！?p>　　豈料那一年行李都打點好了，行前朱碧青卻受了寒，生了一場重病，倒把這事給耽擱了。唐秋馮還寬慰朱碧青：“你好好養(yǎng)病，等你病好了，再帶寧慧回寧州祭祖不遲。”

　　那個時候，隔壁的汪夫人便一直勸她留在鹿州，離自個兒娘家又近，有什么事也好彼此照應(yīng)，可是朱碧青卻想著女兒唐寧慧的將來。若是真能在唐家認(rèn)祖歸宗，他日嫁戶好人家便是不愁。她這輩子已經(jīng)是沒有奔頭了，可是怎么著也得為寧慧這孩子打算打算，所以朱碧青決意帶著女兒跟唐秋馮回寧州。

　　可是一進唐家大門，朱碧青卻莫名地膽怯起來。

　　陸大娘前腳跨進廳房，便笑瞇瞇地朝著在大廳端坐著的唐陸氏道：“恭喜夫人，賀喜夫人，二姨太和四小姐來了。”朱碧青忙拉著唐寧慧上前跪了下來：“奴婢給夫人請安?！碧茖幓墼隈R車上早得母親再三叮嚀，此刻便乖巧地上前磕頭道：“寧慧給大娘請安，大娘福壽安康。”

　　唐陸氏含笑上前拉起了唐寧慧：“乖孩兒，來，讓大娘瞧瞧?！倍嗽斄藥籽?，道，“瞧，多俊的孩子啊。瞧這耳朵，耳垂厚厚的，跟老爺一個模子倒出來似的。還有這眼睛，跟少丞他們幾個長得頗像?！?p>　　陸大娘與旁邊的婆子們忙迎合：“是啊，四小姐長得好，粉粉嫩嫩的?！薄翱刹皇牵p慧小姐長得最像?！?p>　　這一端詳就端詳了許久。朱碧青跪著，裸露的青磚上寒氣漸漸透過棉布傳了上來，冷硬生疼。

　　好半天，唐陸氏“哎呀”了一聲，拍著自己的額頭：“瞧我這記性，二妹，你怎么還跪著？”便親親熱熱地過去攙扶她，“快起來，快起來，都是自家人，行這種大禮做什么，折煞姐姐我了。”轉(zhuǎn)頭又厲聲呵斥陸大娘等奴仆，“都是我平日里放縱你們慣了，今兒二姨太跪了這么久，你們一個個眼珠子都瞎了不成？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回頭你們把皮給我繃緊了，再出什么岔子，看我不好好罰你們?！?p>　　陸大娘趕忙告罪：“奴才們該打。這不，頭一次瞧見四小姐，奴才們一時高興，怠慢了二姨太，請二姨太責(zé)罰。”

　　朱碧青忙道：“夫人，按規(guī)矩，奴婢應(yīng)該給夫人斟茶?！碧脐懯线@才想起來似的，笑吟吟地道：“哦，不說起來，我還真把這茬兒給忘記了。你們還不快給二姨太端茶過來？妹妹別見怪，我亦是第一次，你多擔(dān)待。若以后老爺給你我再添一兩個妹妹，姐姐我也就駕輕就熟了?！?p>　　朱碧青嘴角無力地彎了彎，接過婆子遞過來的茶盞，雙手捧給了唐陸氏：“夫人喝茶?！碧脐懯辖恿诉^來：“好，好。我們唐家人丁單薄，希望妹妹進門后，多給唐家開枝散葉，那便是給我們唐家立大功?！?p>　　朱碧青垂手應(yīng)了聲“是”。唐陸氏的嘴唇碰了碰杯沿，便隨手遞給了侍候在旁的陸大娘：“帶二姨太和四小姐回房吧。這一路天寒地凍的，吩咐廚房給她們好好燒制些吃食，暖暖身子?！?p>　　朱碧青扯了扯唐寧慧的手：“謝謝夫人?！碧茖幓圳s忙道：“謝謝大娘。”

　　唐寧慧記得，唐陸氏給她的第一印象便是抹了香油一絲不亂的發(fā)髻和一雙沒有笑意的眼睛。

　　不知道怎么地，從見到唐陸氏的那天起，唐寧慧便似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娘似乎很怕這位大娘。以后在這大屋子里，她再不可能像在鹿州一樣嘻嘻哈哈地撒歡兒，跑來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