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后所有河道都已竣工,趕在暴雨之前,說來也巧,就在竣工兩三日后便下起了暴雨,可這一次卻沒有決堤,水流順著整改的河道,再不侵良田百姓居所。
竣工這晚,汝陰的百姓載歌載舞,文淵之也多喝了幾杯,他向來很難醉倒,這晚卻很快醉了。
也許是這些時日太過于勞累,幾杯酒水下肚后,他便被紀樸扶進了房中。紀樸為他蓋好被子后躡手躡腳出了房門。
勾月在曬谷場跟當?shù)氐陌傩找煌院?,臉頰飛紅,染了桃花似的,紀樸從蓮躊身邊過去,跟勾月說了一聲,她轉過臉來,眸子里濕漉漉的,含秋水也不過如此,這樣的神情望著文大人,難怪他常會目光緊跟著勾月身影。紀樸忙將臉轉過去,“大人醉倒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瑤臺輕笑一聲,看出了這年輕男子的局促不安和他為何不敢直視勾月姑娘,隨時拿了個果子給他解圍,好叫他眼睛有處兒放。
“既然醉了就讓他睡吧,他這些日子勞累了,好不容易睡個安穩(wěn)覺,我們就不要擾了他。”勾月說完,被蓮躊拉去一起跳舞了。
房中人閉了眼,門外不遠處是喧嘩快活的人群,這里卻寂靜極了,再次睜眼自己已身處一片迷霧之中。
文淵之向前走,聽得似乎有水流傾落之聲,大珠小珠落玉盤,他猜測是瀑布。
又往前數(shù)百步,上了石級數(shù)層,眼前是一條騰空在萬丈深淵之上的鐵索橋,飛云環(huán)繞,只能容下一人通過。
更駭人的是,鐵索橋之上飛流不斷,瀑布正是從此處落下,這鐵索穿瀑布之下而過,中間有一道被水流沖蝕,鐵索已經(jīng)脆弱不已。
是回頭還是向前繼續(xù)走,文淵之略一思忖便得出了答案。
他屏住呼吸繼續(xù)前行,飛流而下的瀑布因著有陽光透來,水波在日光下呈現(xiàn)出七彩之光,他被這景色震撼了。
朝遠處望,是連綿的山脈,翠林如煙波。腳下是云霧繞飛流,恍若仙境。
穿過鐵索橋,他慢慢下了山,在山腰處,有一溪流,十分清澈。
山中鳥雀不時鳴叫,文淵之走累了,便坐在溪流的大石頭旁休息。
睡足了,等他坐起身,對面已有一個頭戴斗笠的老漢在釣魚,不知釣了多久。
文淵之慢吞吞揉著眼睛,待看清后,似乎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他鼻子酸了,一言不發(fā)看著那老人,一如記憶中的他。
他起了身,繞過溪流來到老人身邊。
“釣到了嗎?”他問道。
老人噓了一聲,“你把魚都嚇跑了,我還釣什么?!?p> 文淵之便不開口了,靜靜享受這片刻安寧。
“罷了,醉翁之意不在酒,釣翁之意不在魚啊?!?p> “那父親之意在何處?”
他輕笑,“不就是在等你嗎?”
“父親等了很久?”
“片刻而已?!?p> “父親等在這里,是有話要吩咐兒子?”
他拿扒蚯蚓的木夾子敲了敲他的頭,“別繃著那張臉,哪里就有那么多事要吩咐你呢?”
他看著文淵之已不再是孩童的面孔,慈笑道,“只不過來看一看你?!?p> “兒子以為,叫父親失望了?!?p> 他搖頭道,“你從未叫為父失望,每一樁都做得極好,如果你指的是你離開良渚,不理朝政一事,我以為也并無不妥?!?p> “父親竟是贊同的?”
“我說過,為人處世,不必處處求滿足人的期待,仰不愧于天即可,你只是個尋常人,不是大羅金仙,南海觀音,要叫所有人都信服,要將每件事都做得圓滿,未免太勉強?!?p> “是,兒子記住了?!?p> “治水你做得不賴?!?p> 父親很少夸他,這一次卻給出這樣高的評價,他仿佛回到了幼時父親還在的年頭。
文淵之怕他即刻就要離開,跪在他腳邊,“還望父親給兒子指點前路,事到如今,若江湖動勢必朝堂震,兒子已經(jīng)不知如何行進。”
“你方才來的路,還記得嗎?”
“記得?!?p> “如何?”
“看著十分兇險,走過來也不過如此。”
他道,“世事大多如此?!?p> 他還想再問,聽見他說,“時候到了,你走吧?!?p> “可……”
“有人在等你看花?!?p> “什么?”
“就算是為父也陪你看一場了。”
文淵之還沒有回過神來,便被水中跳起的魚撥弄水波迷了眼睛。
“父親!”
一睜眼,見床邊站在勾月,“文淵之,醒醒?。 ?p> 他迷蒙了一會兒,“你怎么來了?”
“我?guī)闳タ椿??!?p> “怎么好端端要去看花?”
他尚且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就被勾月草草披了件衣服叫起來。
霞光微出,不多時日頭從云層中出來了,紫色的朝霞散去后,出現(xiàn)在汝陰溝渠邊的是成片的忘憂花,金黃的花朵開得艷麗極了,許多人在河道旁看漫山遍野的花兒,孩子們在花叢中奔跑,笑得開懷極了。
此時是夏日,按理說忘憂花春末便會慢慢凋謝了,此時卻在汝陰開得這樣熱烈。
一夜之間,四野金黃。
風中飄散著忘憂花的芬芳,沁人心脾,蘭花之香比起這芬芳都俗了三分。眾人的疲憊一掃而空,在他們眼中,這是上天的恩賜。
勾月道,“是不是神了,我們雖然未在婺源看這場花開,此刻卻在汝陰看見了!”
沒聽見文淵之應答,她扭頭一看,身邊人眼角紅了,落下一滴淚來。
他幼年之時,是多么希望父親能陪他和母親還有家里的孩子們看一場忘憂花,只是世事從不遂人意。
想來父親在天有靈,知道這是他心中難以言說的痛,故此送來了這場花開,開解他,叫他繼續(xù)向前走。
十多年來如履薄冰,每一步都三思之后再三思,該放棄的,不該放棄的,為了撐起文家,他已經(jīng)不知多少次舍棄了自己。
如今父親卻告訴他,叫他只做到無愧于心就好,他在天上也許知道他這些年過得并不好吧。母親一味將壓力推在他身上,要他出人頭地,弟妹們仰仗他,以他為榜樣,多年來他不敢松懈。
“文淵之,你怎么了?”她忙問道。
他擦了眼角的淚,對勾月道,“韶光明且媚,前路高且長?!?p> 勾月道,“是啊,時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