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雪已經(jīng)不再下了,春日里幾棵剛冒芽的樹在后院里隨著風(fēng)聲簌簌作響。
客棧前面人聲鼎沸,因文淵之的幾張食譜,二全的客棧來住宿的人不多,來尋吃食的倒是多了,比城中專門給人做酒席的食客還多。
客棧后面的院子空蕩蕩的,平日里文淵之只是在里面散步,一開始雜草叢生,自從勾月扛著一把割豬草用的刀來走了幾趟后,雜草少了許多,能叫人落得下腳了。
后院棋盤上落子聲如雨如琴鳴,幽深的庭院只有勾月和文淵之對坐。
勾月向來不喜歡下棋,坐了一會兒便想要起身。
“坐下吧,再陪我下一會兒,如如姑娘,還是若水姑娘?”
文淵之頭都沒有抬起。
“我來這里可不是陪你下棋的!”
“那你是來做什么?”
勾月頓時吞了話,左右是要看著他,在他身后跟蹤,和在他身邊跟蹤,應(yīng)該也沒有差別吧,反正他也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高鼐遠的事兒,你就這么不追究了?”
“二全現(xiàn)在過得很好,不是嗎?惹起風(fēng)雨,徒勞使得他一家子受累,況且此時并非動手的好時機,地利人和,一個都占不了。”
勾月握緊了拳頭,“他殘害那么多百姓,就這么放過他?”
指甲已刺入肉里。
文淵之圍住她的黑子,道,“再不認真,這里全屬我之領(lǐng)地了?!?p> 勾月抓起兩顆棋子,放在棋盤上。
認輸了。
“我總是下不過你,就算再來無數(shù)次,我的謀算也沒有你高,圍棋同武功不一樣,我沒有什么天賦?!?p> “你不喜歡下棋嗎?”
他看著勾月,那雙眼睛似乎要將她鑿出一個坑來。
“你在看我還是看誰?”
“面前人?!彼?。
勾月無心去追究,這次任務(wù)之后,應(yīng)該再也不會見到這肺癆鬼了。
“高鼐遠來刺殺你,你應(yīng)該不會放過他吧?”
“何以見得?”
“沒什么,總覺得你似乎是的睚眥必報的人,高鼐遠對你做的,你定要找機會報復(fù)回來?!?p> “這你可看錯了,我沒那么小氣,以前有人要殺我,我也輕飄飄放過別人了?!?p> “誰啊?”
他的手指指了指天。
“老天爺?”
“哈哈哈哈哈哈哈,要是他要殺我,我早死了,我說的是皇上?!?p> 勾月的眼睛瞪圓了,“你還見過皇上呢?”
嘿,她在說什么蠢話,這個人可是曾經(jīng)的相國大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人。
“見過?!?p> “他長什么樣?”
“跟你一樣,兩個眼睛一個鼻子?!?p> “我問的不是這個?!?p> “你見過大楚男子嗎?”
“勇猛粗獷,孔武有力?!?p> “對,他就是,彎弓可射大雕,縱身可馴駿馬。”
“難不成,這次你找的救兵,就是皇上?”
文淵之眉毛一跳,她是怎么想到天外的,“我都說了他曾經(jīng)想要殺我,怎么還會幫我?”
“那你上次說寫信,是給你哪位好友寫信?”
“幾年前,南燕人曾和若枝人打了一場仗,有位將軍威懾敵軍,不到半月便將若枝人趕出了大燕的國土。”
“我聽說過,他叫沈……沈什么來著?”
“沈桑?!蔽臏Y之道。
“他是你的舊友?”
“沒錯,我請他來相助?!?p> 勾月心想,你都是廢相了,人家哪里還會高看你。
“你不信他會幫我?”文淵之看出她心思。
“人家一個堂堂的將軍,怎么會出山幫你?!?p> “現(xiàn)如今是大楚的天下,他不肯為楚人賣命,所以早早便辭官了,皇上多次差人去請他出山,他都不肯。不過嘛,我一說,他十之八九是不會駁了我面子的?!?p> 勾月笑道,“口氣不小?!?p> “本事大的人,口氣不小很正常。”文淵之也笑了。
他執(zhí)棋的手敲了敲棋盤,“再來一盤吧?”
勾月順著棋盤望向他手指,那手指長而有力,骨節(jié)分明,她似乎還記得冬日里他的那雙手是那么冰冷。
她拈起一顆棋子,忽笑了一聲。
“你又笑我什么?”
“笑你這雙手不知攬過多少紅袖,現(xiàn)在執(zhí)棋,竟看不出半點風(fēng)流?!?p> 文淵之有些不快,“都說了上次只是逗你,我知道你就在我馬車后面?!?p> 勾月點點頭,“其實你也不必跟我解釋?!?p> 換了話題道,“不知道我猴年馬月能贏你。”
他本想再解釋一遭,見勾月并不感興趣,笑意有些勉強道,“要贏也很簡單,我何時心亂了,你何時就贏了?!?p> “那你什么時候會心亂?”
文淵之道,“這可不能告訴你?!?p> 勾月也不追問,自顧自道,“你下棋會分心,但我執(zhí)刀就不會,因為一分心,一亂神,命就沒有了。”
文淵之看著她,“你喜歡這種日子嗎?”
“江湖廝殺的日子,我不喜歡,但人活著,總有一種使命,我還沒想好自己為什么要過這樣的日子?!?p> “你要不要換一種活法?”
“什么樣的活法?像你一樣吃喝嫖賭的活法?”她故意道。
文淵之笑得人發(fā)毛,“你見過我吃喝嫖賭?”
“我猜測的。二全請你喝酒,你從不推脫,又在妓院出入,你常常問我,要不要和你賭一賭,所以我猜測,你吃喝嫖賭,樣樣精通?!?p> 文淵之全沒否認。
“她在的時候,你也如此嗎?”
“誰?”
“你的妻子?!?p> 文淵之執(zhí)棋的手一頓,“不是?!?p> “她知我如此,定要揪著我耳朵打罵我的?!?p> “哦,原來她是個母老虎。”
文淵之說不是,“她氣極了才會那樣,平素并不會十分外放?!?p> “你們成婚的時候,許了要一生一世嗎?”
“自然,你怎么問起這個?”
“我只是不理解,一生一世的諾言,會隨著一方的死亡而自動作廢?!?p> 文淵之垂下眼眸,“那都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
“久到你已經(jīng)記不清她的樣子了?”
“她化成灰,我也能認出來。”
勾月笑了,“人死如燈滅,就算你現(xiàn)在說記得,說不定十年后,你連她臉上有幾顆痣都記不清了?!?p> 文淵之放下兩顆棋子。
“你贏了?!?p> 她就知道,這樣做,他定然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