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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汝青山

第三十九章: 永恒

唯汝青山 熙和三年 4963 2023-08-15 15:25:56

  天下大同,我與你永恒。

  熙寶元年的秋天,皇后裴曦和于翠沅宮發(fā)現(xiàn)一位斷臂瞎眼的太妃。

  她穿著素衣打滿補(bǔ)丁,長發(fā)繡亂污糟,顴骨突出,盤坐于一張破席之中。

  “你們是誰?”

  聽見有人的聲音,她用僅存的兩只腿慌忙的爬了過去,用鼻子嗅了嗅,像牲口一樣。

  裴曦和忍住惡臭撥開她的臟發(fā),一時有些難以置信,震驚地呆在了原地。

  只見這位斷臂瞎眼的太妃長相英氣,與宮中其他女子都有所不同,她的眼珠被活生生給挖了下來,眼睛瞇起的兩條縫像把肉焊在一起,十分駭人。

  這正是周慧帝的妃子,裴曦和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肖美人”,也是害死周慧帝的罪魁禍?zhǔn)住?p>  裴曦和慢慢平復(fù)心情,開口問道:“你是肖美人?蕭斂不是將你送去佛廟了嗎,你怎么會在這里?”

  “太子妃娘娘……”肖美人喜出望外,將裴曦和作為救命稻草。

  她沒有手,便用兩條腿使勁往前頂,一直到裴曦和身旁。

  “娘娘救救我,我是被蕭斂利用的,他說過只要我毒死皇帝他就會放我出宮,可他食言了,他將我像畜生一樣關(guān)在這里,我生不如死啊,娘娘……救命??!”

  她宛若瘋狗一般往裴曦和身上咬。

  云嬈一巴掌呼開她的臉,啐了一口,罵道:“什么狗東西,早就是該死之人,皇后娘娘又怎么救你。”

  “皇后……”肖美人一愣,仰頭質(zhì)問道:“你是張懷雅?”

  翠沅宮與世隔絕,這里除了一口老井,便只剩下這一位狼狽的女子。

  她不知如今是何夕,還單純的以為這是蕭斂的時代。

  裴曦和蹙眉望著她,嬌俏的小臉上同情多一點,恨意少三分。

  殺害皇帝是誅殺九族的大罪,正如云嬈所說,她該死,可同時作為被害者,她不應(yīng)該受如此折磨。

  “本宮是太子妃,亦是當(dāng)朝皇后?!?p>  肖美人愣了許久,她細(xì)細(xì)品味這句話,突然仰頭大笑,可笑著笑著又哭了,聲音像怨鬼嚎喪:“報應(yīng)!這都是報應(yīng)!”

  “人在做,天在看。蕭斂,你如此背信棄義,小人之舉,我終于等到老天爺來收你了,不枉我茍延殘喘了這么久。”

  裴曦和無聲地看著她。

  “太子妃娘娘……”她似在感慨自己人生的不易,又似乎在向上天宣泄壓抑?jǐn)?shù)年的委屈,“我在民間有個未婚夫,姓衛(wèi),他一直在等我,你幫我告訴他,下輩子我再來尋他,這輩子讓他幸福?!?p>  裴曦和自心里嘆口氣,肖美人原是一莊戶之女,偶然得皇帝青睞這才入宮為妃。

  人人都道她好命,可只有她知道,這命在進(jìn)宮的那一刻起就燃盡了。

  旭日東升,一縷暖陽照進(jìn)了窗戶里。

  窈窕美人鳳冠霞帔,艷美華貴,柳葉的眉眼微蹙,薄唇輕啟,聲音似春日涓水細(xì)流。

  “可有什么物件讓我?guī)Ыo他?!?p>  肖美人也是個苦命人,本該與未婚夫長相廝守一輩子,可如今卻被困深宮囹圄,茍且余生。

  裴曦和終是看不得女子受苦,索性幫她一次就是。

  “我……我本是有一對耳襠,可如今卻也不知所蹤?!毙っ廊舜瓜骂^,漏出羞愧的表情。

  裴曦和道:“無礙,若是有情,我一說你,他便能知曉?!?p>  “是,衛(wèi)郎他,待我極好?!?p>  望著席上的女子露出的嬌羞模樣,裴曦和淡淡一笑,轉(zhuǎn)身離開時,又突然被她叫住。

  肖美人睜著那元白的瞳仁,垂頭道:“太子妃娘娘,多謝你……”

  她不喚皇后,只稱太子妃。

  或許在她心里,她依舊活在那個舊時風(fēng)光無限的日子里,彼時,她還是皇帝最寵愛的肖美人。

  裴曦和沒有回頭,跨過高高的門檻,徑直走出了宮。

  突然,身后傳來一聲尖叫,留守在那里的宮女都大喊道:“快來人啊,肖太妃咬舌自盡了?!?p>  翠沅宮又是一陣慌亂。

  裴曦和干干凈凈,連光都喜歡偏向她,照得她紅了眼。

  剛出宮門,落葉紛飛的梧桐樹下,一位玄衣男子佇立在那里,蓮花玉冠束墨發(fā),眸中含笑,神俊爽朗。

  兩人相視一眼,皆微微一笑。

  “怎么出來這么久?”蕭行之迎上前拉住美人的手,話里帶著撒嬌的不滿。

  他剛下朝,回到曦襄殿發(fā)現(xiàn)皇后不在,問了宮女太監(jiān)才知道她今日巡宮巡到了翠沅,便馬不停蹄地趕過來找她。

  “遇到了點事情,耽擱了一會兒?!迸彡睾湍四值溃骸胺蚓芍?,這翠沅宮關(guān)的是何人?”

  蕭行之側(cè)目望向她,美人面露憂傷,只需一個眼神,他便知道她心中所想。

  “你見過肖美人了?”

  “嗯?!迸彡睾驼f,“她托我?guī)退k件事。”

  “何事?”

  “找一個人,姓衛(wèi),是她的未婚夫,她托我給這個人帶句話?!?p>  蕭行之沉默片刻,語氣帶著沉重:“不必找了,我已經(jīng)找到了?!?p>  蕭斂死后,蕭行之接管皇宮,那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了肖美人,同他的妻子一樣,他幫了這個忙,也找了這個人。

  裴曦和眸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消失不見。

  “我找到他時,他已娶妻。”蕭行之繼續(xù)道,“我說了肖美人的名字,他竟然一點也不想起來還有這么一個人?!?p>  他譏諷地勾唇一笑。

  世間并非處處美滿,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肖美人十多年未見未婚夫,她愛他,所以念著他,所以不惜欺騙自己那個男子在等待她,給她活下去的希望。

  裴曦和道:“這樣也好,你沒有告訴她真相,讓她懷著希望死去,也是一種慰藉?!?p>  她嘆了一聲,握緊蕭行之的手道:“希望下輩子她能得償所愿,與心愛之人永遠(yuǎn)在一起?!?p>  “希望如此?!?p>  兩人說說話,不知不覺走到了璟坤宮外,遠(yuǎn)遠(yuǎn)地,兩人就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亭亭立于門外,柳條腰肢輕俯,窈窕淑女端莊地朝兩人行禮。

  “寧怡見過陛下,娘娘?!?p>  嫁去蜀國后,這是寧怡第一次回到故國,可物是人非,當(dāng)年嬌縱的小公主,如今也變得和皇后一樣端莊有禮了。

  裴曦和迎上前,一邊把她往宮里帶,一邊抓住她的手寒暄道:“怎么進(jìn)宮也沒說一聲,我和你七哥還來不及為你準(zhǔn)備什么?!?p>  “皇嫂不必麻煩,我今日進(jìn)宮就是想來看看,并非什么大事,只是來的不巧,皇兄和皇嫂都不在,我這才等在宮外?!?p>  曦襄殿暖香四溢,鵝黃色玉石茶幾溫婉樸雅,絳紫色屏風(fēng)上繡著“云吞旭日,霧起山巔”圖,白瓷花瓶的梅花傲然獨開,一把古琴放置一角。每一處都與東宮相似,每一處都帶著熟悉的影子。

  寧怡匆匆看了一眼,轉(zhuǎn)身又見帝后立于屏風(fēng)之后,皇帝寬袖輕攏,寬大的手為皇后撥開珠簾,后又俯身虛攬她的腰,微笑地逗弄皇后懷里的嬰兒。

  若不是親眼所見,寧怡幾乎不敢相信,這世間還有如此相敬如賓、幸福美滿的一面。

  帝后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蕭行之朝她揮揮手,笑道:“姚兒,快來看看你的小侄兒?!?p>  她眼眶一下濕潤,仿佛一瞬間回到兒時,她的太子哥哥依舊溫潤如玉,清冷孤傲如天上月,旁人嫌他冷漠,她卻道,太子哥哥是個極溫柔又耐心的人。

  寧怡擠出一抹笑,哽咽又裝作歡愉地開口道:“來了?!?p>  皇后懷里的小家伙咿咿呀呀,見了寧怡,蕭煜就一直笑,伸出兩雙小手要去抓她。他長了雙與裴曦和一般無二的大眼睛,水汪汪,清澈又迷人,鼻子與嘴唇則更像蕭行之,挺拔俊美。

  集愛出生的孩子,全身上下都惹人歡喜。

  “我……能抱抱他嗎?”寧怡一時有些緊張,她喜歡這個孩子。

  裴曦和笑笑,將孩子往寧怡懷里送,說道:“當(dāng)然可以,煜兒也很喜歡你這個姑姑呢?!?p>  這個孩子軟軟的,抱在懷里像云一樣柔軟,她眉眼笑彎,這是她在世上的又一個家人。

  這讓她不由得想起了蕭衍,那個早逝的孩子,還想起了她的二哥。

  “皇兄?!?p>  寧怡斂起笑容,猶豫道:“我想去看看二哥?!?p>  這才是她此行來的最終目的。

  “我只是想他了……想找他說說話。”

  懷里的嬰兒似乎察覺到寧怡低落的心情,咿咿呀呀開始哭鬧起來。

  面對孩子的哭聲,她一時有些無措。

  又心虛地不敢抬頭去看蕭行之,頓時覺得芒刺在背,如臨大敵。

  裴曦和見狀,偷偷拍了拍夫君的手,使了使眼色。

  “他葬在南海?!?p>  蕭行之這才開口,面色依舊平和,聲音不咸不淡。

  “你若想去,便去吧。”

  他抬眸,將她的窘迫與卑微看在眼里,灼灼的眼神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講,但最后都?xì)w于平靜,接過她懷里哭鬧不停的蕭煜,慢慢走出了宮殿,不再回頭看她。

  “多謝皇兄?!?p>  寧怡望著那道單薄的背影,謝恩,逐漸紅了眼眶。

  她就是這樣沒出息,縱使蕭斂負(fù)她,欺她,她還是會忍不住原諒他;縱然蕭斂十惡不赦,毀了她的幸福,殺了她的親人,她還是會想見他。她有一段無法宣之于眾的愛戀被深深壓在了心底,越來越痛。

  那是她唯一至愛的親人。

  毒辣的太陽高懸蒼穹,遠(yuǎn)山匆忙,樹影重疊,紛紛揚揚的紅葉隨著一輛馬車落在南海的石碑上。

  在那里,睡著她愛的人。

  寧怡倚在一座長滿雜草的墓碑上,聲音很輕,像百靈鳥在低鳴。

  “阿兄,姚兒來看你了?!?p>  “今天天氣很好,我?guī)Я四銗酆鹊木??!?p>  “我沒聽你的話,我從蜀國偷跑出來了,我想見你,可你好像不想跟我說話?!?p>  “阿兄,你騙我,不是說過要好好活著嗎?我都原諒你了……你又騙我了……”

  周圍很靜,柏樹叢生,碑上刻著“吾兄蕭斂”的字樣很是刺眼。

  他是弒父的罪人,殺害忠良的罪人,百姓怨恨他,將他葬在南海,碑墓受暴雨狂風(fēng)吹打,以此來贖回他的作的惡。

  寧怡的淚打濕了石碑,她將一串紅珊瑚手鏈放在那石臺上,凝視了很久。

  身后傳來窸窣的腳步聲,一位鵝黃墨發(fā)的女子停在她身后,聲音細(xì)軟溫柔。

  “崔藝深娶親那日,特意來見了我,讓我把這個交給你?!?p>  寧怡回頭,看見裴曦和定定地站在落葉的柏樹下,手里拿著一幅長長的卷畫,泛黃的紙張印著凌亂的彩繪,沒有褶皺,沒有破損,收藏這幅畫的人一定很愛惜。

  她沒有接,淡淡問了句:“他說了什么?”

  “山高路遠(yuǎn),與卿長別?!?p>  “僅此一句?”

  “僅此一句?!?p>  豆大的淚滴在手背上,冰涼的觸感讓寧怡內(nèi)心一顫。

  她接過那畫,展開,花花綠綠的四方亭閣宛若一把刀剜進(jìn)了她的心里。

  “這是初見他時,我送于他的,還是個殘次品呢?!?p>  寧怡哭著笑,墓地深處,舊事重提。

  尤記得那年,崔家嫡女的婚宴上,細(xì)雨朦朧,崔長公子隨太子妃面見了一位伶俐活潑的公主,公主大大方方,她說她有幅彩繪畫總畫不好,長公子便去東宮教她作畫,從此他深深記住了這位公主,再無法自拔。

  可是,畫到了,公主卻被關(guān)進(jìn)了深宮。

  他救援未果,從此兩人再未得相見。

  數(shù)年轉(zhuǎn)瞬即逝,崔藝深在風(fēng)云詭譎的朝代一步步向上爬,他娶妻,她嫁人,少年的愛慕就此埋葬在墳?zāi)埂?p>  裴曦和看著寧怡卷起那幅畫,很久之后,意味深長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寧怡,你不是會一見鐘情的人?!?p>  她手一頓,抬眸看向鵝黃女子,疑惑抬眉問道:“皇嫂的話……是什么意思?”

  “那日圍獵會,你口中所說心悅之人,不是崔藝深,對嗎?”

  寧怡垂眸,輕輕點頭。

  陽光透過樹蔭,切碎了落在石碑上。

  鵝黃女子嘆了口氣,撫上寧怡的手,溫柔道:“有些事情沒有結(jié)果,一旦執(zhí)著,最后傷害的只會是自己,你明不明白?”

  她不說話,這個秘密被揭開的那一刻,她只是想哭。

  太累了,這些年都太累了。

  她愛上了自己最不能愛的人,說不出口,無法表達(dá)……一旦有人知道她,了解她,她就突然像只瀕死的魚,恐懼又帶著希望。

  寧怡最后還是走了,不帶任何遺憾地走了,回到蜀國,回到她該有的歸屬。

  影落夕斜,橙昏照亮整個京都,秋季的落葉飄飄灑灑,漫山遍野。

  兩匹快馬停在皇宮之外,墨綠色與絳紫色衣擺掃起宮道上的塵土,一雙影子重重疊疊,一前一后。

  “子常,你今日又輸給我了,該罰你喝酒才對?!?p>  “哈哈哈,喝,我諸葛子常愿賭服輸,下次再戰(zhàn),一定會贏你?!?p>  裴景和與諸葛朗廷并肩走在去往璟坤的道上,兩人一言我一語,相聊甚歡。

  諸葛決定,他要返回北疆繼續(xù)做他的邊關(guān)將軍。

  此次進(jìn)宮,便是與皇帝做個告別。

  兩人一進(jìn)宮殿便看見那位矜貴的皇帝正俯首在一位女子耳側(cè),細(xì)細(xì)聽她講話,開心時還會發(fā)出兩三聲爽朗的笑聲。

  鵝黃女子裊裊婷婷,一雙鴉睫輕顫,美的不可方物。

  帝后同坐一張草席,如此琴瑟和鳴之景,羨煞旁人。

  兩人咳一聲,掩飾尷尬。

  蕭行之拉著他們喝酒,喝到天光昏暗,幕夜深深。

  少年們舉杯而歌,明月為他們做襯,秋風(fēng)為他們合唱。

  這一年,是大周新的一年。

  這一年,是所有人的重生。

  皇宮新修了祠堂,裴曦和每年七月都要去哪里拜一拜。

  林雉。

  阿爹阿娘。

  張清載,張懷雅。

  裴家軍數(shù)萬萬英魂,忠良之輩的子子孫孫。

  裴曦和為他們點了天燈,為他們祈福。

  熙寶四年春,皇后于璟坤宮再誕一女,取名蕭璃,小名蘇蘇,拜為鳴凰長公主。

  同年,四歲的蕭煜被拜為太子,崔藝深為太子太傅,皇帝親自教導(dǎo)。

  熙寶六年,冬。

  百姓安居樂業(yè),大周達(dá)到了最鼎盛時期,相繼滅掉韓、梁、齊等國,與趙國,蜀國簽訂友好合約,百年不能相互侵犯。

  大年夜初夕,大周皇宮里熱鬧鬧的。

  蕭煜帶著妹妹蘇蘇偷跑出宮去張街買糖葫蘆,被舅舅裴景和抓了個正著。

  寫信送到帝后手中時,宮殿里正暖氣橫生,紅香羅帳。

  美人一手抓住墨綠色的窗簾,一手遮住泛紅的臉頰,仰脖而哭,嗚嗚咽咽,像小貓一樣。

  鈴鐺作響,帳中人依偎在一起。

  蕭行之吻上她的額頭,輕輕喚了句:“姩姩?!?p>  她沒有力氣,軟塌塌地爬在蕭行之的懷里,輕輕嗯了一聲。

  “我愛你。”

  明月別枝驚鵲,冬雪落了滿窗。

  裴曦和回應(yīng)他熱烈的吻,喘息道:“我也愛你?!?p>  日月更迭,星河璀璨。

  感謝命運使然,讓你我相遇,感謝歲月眷顧,讓你我相守。

  從此我不再放開你的手,從此我們永恒。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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