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還是父王,并不曾忽視他,也不曾更重視他,可是從前他不在意的漫不經(jīng)心,如今卻如心上的陰云,揮之不去。
沒幾日,關于父王和新王妃的流言滿京都,不去打聽都能傳到耳朵里來,府中下人不經(jīng)意間看他的眼神似乎都帶著某種深思,讓他心里既窩火,又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才千方百計的躲出來。
從沒想過躲出來,又能怎么樣?
而眼前這個女童卻直接戳破了他心里隱秘的擔憂,也戳破了他心底羞恥的那部分——他的煩悶恐慌原也只是為了自己的地位罷了。
只是,為了自己的地位罷了。
他甚至沒有如外人所想的那樣為母妃不平過。
趙晉元閉了閉眼,好似不能面對這樣可恥的自己。
六娘只道他還是個八歲的孩子,卻遠遠低估了少年自幼混跡于宮廷的早熟,固然驕縱,固然任性,卻絕不愚蠢。
該說的說完了,六娘舒口氣放下茶盞,抬頭卻看到彤兒傻了一樣的臉,暗道壞了,方才一激動說那些話哪里是個六歲的孩子能說出來的?
正憂心著如何補救,彤兒終于緩過來,眨著星星眼:“娘子好厲害??!”
小丫頭一臉崇拜:“比芝娘懂得還多呢!”
呃……
“咦,娘子怎么會懂那么多呢?”彤兒終于發(fā)覺哪里不太對勁。
嗯……
六娘故作嫌棄:“芝娘連字都不識,你拿她跟我比嗎?”
好像是哦……彤兒想想這些日子六娘常常捧著本書,一臉艷羨:“原來讀書這么厲害??!”
六娘低頭喝茶,胡亂應了一聲,見彤兒不再糾纏才松了口氣,謝天謝地,總算糊弄過去了。
書架后的趙晉元還沒來得及沉浸在黑暗的情緒里就被這主仆倆生噎了出來,識字就厲害了?騙誰呢?呃……也就騙騙這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鬟!
再仔細看看那端正坐著的小丫頭,趙晉元又有些復雜,坐著看不出身量,只看那肉嘟嘟的臉可比自己小多了,沒想到自己竟被個小丫頭比下去了,他這些日子糊涂竟不如人家看得清楚形勢。
唔,一定是當局者迷!
趙晉元堅決不承認自己竟不如這么個小丫頭!
“娘子……”彤兒揪著衣角扭扭捏捏地看著六娘,小臉兒紅了一片,眼神難得有些怯怯的。
六娘心一提,這丫頭想干嘛?
事有反常即為妖!六娘謹慎地回應:“怎么了?”
“娘子……我、我想……”彤兒更用力地蹂躪衣角了,想說又不敢說的掙扎幾乎寫在臉上。
……
平時一朵奇葩的姑娘嬌怯起來怎么這么讓人不能忍呢?揉了揉臉,六娘沉聲道:“說!”
她小臉兒一板,竟還真有幾分氣勢。
彤兒吃她一嚇,到底猶猶豫豫地道:“我、我想讀書識字……”
府里就順娘和銀朱是識字的,順娘且不說,一樣都是貼身的大丫鬟,比起杏紅,銀朱明顯更得用些,夫人出門也多愛帶銀朱。彤兒都是看在眼里的,原來不曾想明白為什么,讓六娘拿識字的事一搪塞,反而突然想明白了。
喲?六娘挺意外的,還以為會有什么奇葩的要求呢,原來是這……咦?小丫鬟不傻嘛?
六娘仿佛才認識彤兒,上上下下打量得彤兒更心虛了,不安地扯著衣角:“我、我不學了……”
“為什么不學???”六娘笑瞇瞇打斷她:“我練字的時候順便教你就是了?!?p> “教什么啊?”竹青捧著果盤進來。
“娘子答應教我識字呢!”彤兒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
識字?
竹青手一頓,放下果盤有些失神。
“我娘那邊怎么樣了?”
“???哦,”竹青連忙回道:“夫人和銀朱還在,我過來的時候二掌柜也過去了,看樣子還得一會兒?!?p> 唔,這樣啊……
六娘拿鍍銀簽子插了塊香瓜吃,唔,好甜。猶豫了一下,六娘隱晦地瞄了眼書架:“那我們先去書局看看吧。”
竹青竟然難得的沒有阻止。
依依不舍地又吃了塊瓜,六娘才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帶著竹青和彤兒出去。
“嗯……窗子不用關了?!?p> 竹青一愣,有些不解地看著她,賬房本是重地,屋里沒人守著怎么能不關窗呢?
看竹青要開口勸誡,六娘頓了頓腳,忙道:“我忘了,還是關上吧?!?p> ……
趙晉元靜聽了半晌,確定這主仆三人走遠了,才從書架后出來,坐在安錦寶的位置上毫不客氣地剝了顆葡萄吃。
他身量比同齡的孩子高大不少,因素來好武厭文,身子結實,雖還是少年人柔和的臉型,卻并無孩童常見的嬰兒肥。
兩道入鬢長眉初顯英氣,唇略薄,大約驕橫久了,年紀雖小,只板著臉神色間就有點兇橫的味道,看著就不是個性情柔和的人。
不知不覺吃了小半串葡萄,趙晉元才緩過神,說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有點落寞,有點難堪,卻沒了那股子恐慌。
好像飄在半空的人慢慢又踩在了堅實的土地上,雖然還難受,心卻不那么空了。
一下一下地拋著手里一顆葡萄,趙晉元心情復雜地想,雖然有很多事那女童不知道,可最根本的,她竟也沒說錯什么。
難道事情已經(jīng)簡單到隨便一個孩子都能明白嗎?
這個認知讓趙晉元有點心塞,這心塞占了一定比例之后竟把對家事的那點難受也擠得少了些。
隨手把葡萄丟回盤子里,四下掃了一眼,沒有洗手的地方——賬戶都是紙,輕易不會放水盆之類的東西。
趙晉元看看粘呼呼的手,臉又黑了一層。勉強掏出帕子擦了擦,還是粘。暗罵一聲恨恨地把帕子丟到桌上,想想,又忍著隔應把粘了汁水的帕子塞回袖子里。
少年眼神閃爍,默默坐了半晌,又抽出那條帕子看。
倘若有一天瑞王府沒有他的立足之地,豈不跟這用過的帕子一般任人丟棄?
不,絕不可能!
少年的唇角勾起,一點嘲諷,一點冷漠。他在羞恥什么?
他的確不能沒有世子之位!不是嗎?
他居然在害怕旁人的覬覦,他居然在逃避旁人的揣度!
這才是他應該羞恥的!
隨意把帕子塞回袖中,趙晉元起身準備離開,忽然想起那丫頭臨走時依依不舍地看著香瓜的眼神,又回頭拿起銀叉叉了一塊,唔,果然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