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襲人
消息果然傳得飛快。
次日一早,見著漫天的雪沫子,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在這里度過了一整年。云珠上值時多套上了一件夾棉襖子,想著若是再有人叫她出門幫忙,也不至于凍到了。
梳洗妥當(dāng)后,悠悠的從寢室出門往茶水房去,還沒到茶水房就見有小丫頭在廊下三五成群,嘀嘀咕咕。
“嘻嘻,聽說了么!”有人按捺不住開始分享八卦。
云珠與眾人打過招呼后,若無其事的挑簾子進(jìn)了茶水間,簾子一落,她的耳朵就豎了起來,蹲坐在火爐前,手里沒停下堆碳的動作,心里卻直呼好經(jīng)典的八卦開場白!
說快些,說快些!等會兒姑娘們過來請安了可就沒地方給你們八卦了。
丫鬟a:“昨兒寶二爺在外頭薛姨媽家吃酒,襲人竟一個時辰內(nèi)派人去問了三回!”
襲人?
云珠原先只知道她是賈寶玉的丫鬟,還是后來見她對賈寶玉十分殷勤周到,這才了悟,原來不止是大丫鬟,更是小妾預(yù)備役第一順位,她很快將八卦主角對上號。
說起這個襲人,先頭也是老太太的丫頭,只是在老太太跟前兒,她有個不甚出挑的名字——珍珠。
原是老太太將其送給賈寶玉后,少爺瞧著高興,給改了個花襲人的新名字。
可如今還沒抬姨娘呢,就已經(jīng)拿上主子的款兒了,云珠心中有些納罕,不明白襲人怎么就看上了賈寶玉那樣的。
襲人和晴雯都是老太太身邊出去的丫鬟,見識和閱歷都是一等一的厲害,背靠榮國府的大門,她們想要過體面日子可以說是手到擒來的事。
偏偏一個二個的都瞧上了賈寶玉,在云珠看來,即便是大戶人家的受寵少爺又如何?一無事業(yè)二無爵位,且不說榮府前途堪憂,就說他本人,感情觀多么的幼稚??!根本不是個值得托付的男人。
但是轉(zhuǎn)念一想,你能指望封建時代的內(nèi)宅婦人有什么見地?對于襲人這樣自幼長在府中的下人來說,侍奉的主子就是她世界觀的盡頭。
思來想去,也說不出襲人什么壞話,從襲人的立場上出發(fā),她什么都沒做錯。
這一年多的時光,她蝸居在茶水房中,一個埋頭的三等丫鬟,根本沒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更遑論從她嘴里說出來什么壞話了。
更何況襲人大方,非常大方,連自己這樣的小丫鬟都得過一次她的賞,說是她日日不綴的泡茶,手藝進(jìn)步得很好,連寶二爺都說茶水房出來的楓露比絳蕓軒里的小丫鬟自己泡的要香。
云珠深深地為襲人說話的藝術(shù)震撼,絳蕓軒就在賈母院內(nèi),院內(nèi)燒水泡茶一應(yīng)器具也都是從這個茶水間中挪過去的,怎么賈母的丫鬟煮出來的茶香,絳蕓軒的丫鬟煮出來就差一籌?
無暇多想,窗外的丫頭又談?wù)撈饋?,云珠急忙擺好八卦的姿勢。
丫鬟b:“我看寶二爺如今最喜晴雯,襲人心中著急也是正常的?!?p> 丫鬟a:“這不是被設(shè)計了么,你不知道吧,昨兒晴雯跟李奶奶對上啦!”
好好好,這段我聽到了,然后呢然后呢?
咳咳。
一道咳嗽聲傳進(jìn)來,不止外頭的小丫頭噤了聲,連隔著墻的云珠也嚇了一跳,手里的茶壺一抖,頓時灑落幾滴在火爐上,騰起一片白霧。
“賴奶奶來了,賴奶奶且坐,我們這就去做事?!辈挥寐?,也知道小丫鬟們嘻嘻哈哈的做鳥獸散了。
賴奶奶是榮國府大總管賴大的媳婦兒,人稱賴大家的。又因為賴大的母親賴嬤嬤從前是賈政的奶媽子,這一家可以說是榮府世代的家臣,十分能干并得用,年紀(jì)尚小的丫頭們都尊她一聲賴奶奶。
賴大兩口子一人管外,一人跟在王熙鳳身邊管內(nèi),在府中可以說是權(quán)柄驚人,里里外外的人口和事務(wù)她都過問得,上上下下大事小情,她知道了也就等于三代主母都知道了。
方才正是這賴大家的敲山震虎,在院子里不高不低的說了幾句注意體統(tǒng),隨后便打簾子進(jìn)了隔壁堂廳,低沉的聲音云山霧罩的隔著墻聽不清。
不多時,就聽見鴛鴦的聲音擊金碎玉似的響起來。
“什么風(fēng)兒把您給吹過來了?看您說的,什么話?不過是昨兒絳蕓軒那頭摔了杯子,老太太打發(fā)我去過問,到底是一幫小孩兒做事毛燥,這才惹出來場官司,如今情況也明了了,我正要去回了二奶奶呢,可巧您就來了?!?p> 話里話外的意思無非就是,少爺房里的丫鬟吵鬧,內(nèi)部已經(jīng)解決完了,回頭回稟了老太太,這事兒就算完。
賴大家的出門時,心底長吁一口氣,差點(diǎn)就著了鴛鴦那蹄子的道兒,倒顯得她上趕著管主子的事兒似的。
論地位,鴛鴦和賴大家的同為這榮府中核心主子的下人,除了禮法資歷上有些高下,地位上卻沒有尊卑,她們在外行走,代表的就是身后主人的臉面。
老太君和王熙鳳,一代主母和三代主母,在云珠眼里,一時間還真分不出個伯仲來。
而鴛鴦此話一出,就是擺明了不想將事情鬧大,同在一個院子里住著,主人有主人的臉面,下人也有下人的尊嚴(yán)。
大丫鬟和小丫鬟在功能屬性上是一個天然的整體,無論是利益還是臉面,關(guān)起門來責(zé)罵調(diào)教不算什么,只要不是失了大體面,互相總會想辦法蓋過去。
但寶二爺砸盞這事兒,卻架不住有人一定要從中作梗。
對于有心人來說,像這樣的事,本身就是排除異己的好機(jī)會。
譬如襲人,在鴛鴦和琥珀過去絳蕓軒時,無論那小丫鬟如何聲嘶力竭的辯解,襲人愣是咬死是那煮茶的小丫鬟看管不利,這才讓寶玉沒能及時喝上想喝的茶水。
想來,李奶奶她奈何不了,但那小丫頭卻是她能操控的。
在打壓潛在爭寵對象。
云珠腦子里莫名就冒出這個念頭,她來的日子晚,連日常進(jìn)進(jìn)出出的主子她都才認(rèn)全,更遑論分清這么多的丫鬟的私交關(guān)系。
絳蕓軒里那個三等丫鬟叫什么來著?西西?茜茜?算了,還是燒好自己的水吧,左右這火燒不到自己身上來。
那邊賴大家的一出門就碰上了眼睛紅紅的晴雯,說起來,二人還有些淵源,當(dāng)初晴雯十歲上下時,就是賴大家的經(jīng)手買入榮府的,兩人一來二去,四時八節(jié)的來往著,某種意義上也算一條繩上的螞蚱。
“怎么回事兒?怎么鬧得這樣兇?”她作為府內(nèi)最得用的管家娘子之一,有些事主子可以不插手,卻不能不知道。
“可恨那襲人,恐怕原本矛頭是沖著我來的!”晴雯對著院外吣了一句,臉上沒掛好表情。
迎著賴大家的探究目光,晴雯忙拽著她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見四下無人這才壓低聲音道:“奶奶,那李奶奶可惡,襲人也可恨,她們,她們這是想要將二爺房里的丫鬟都趕盡殺絕??!奶奶,茜雪這次是背了黑鍋了!”
賴大家的聽完大驚,李奶奶到也罷,她畢竟是二爺?shù)哪虌屪?,拿喬托大只要不過分,都算得上天經(jīng)地義。只是這襲人眼瞧著蔫蔫的,手段竟然這樣了得。
“你是老太太賞給二爺?shù)娜耍垡娭斈隁q大了,你們這些丫頭往后做事更得小心分寸,那李奶奶……你便讓著她些吧?!辟嚧蠹业哪媚笾渲械姆执纾遄弥凳镜?。
寶二爺是這內(nèi)門子里千嬌萬寵的男丁,這還沒到歲數(shù)呢,老太太就已經(jīng)張羅著送了好幾個顏色俱佳的丫鬟過去了,打的什么主意,大家心里都明鏡兒似的。
聽完這子丑寅卯,賴大家的心里對這事兒始末也有了底,便不再細(xì)問里頭的始末,起身要離開。
晴雯心中也清楚,這榮國府中,外院有四大管事,內(nèi)院對應(yīng)也有四大管家娘子,外頭的事她們管不著,但這二道門里的大小雜事,上至老太太、太太,下至姑娘、丫鬟們,是由四家管事娘子分管的。
而這四大管家娘子中又?jǐn)?shù)賴大家的和林之孝家的最得倚重。
林之孝家的管著庫房,向來低調(diào),這二道門里倒是她賴大家的獨(dú)占鰲頭了。
又想著原本茜雪同自己交好,如今卻被襲人排擠出去,七拐八彎的就算是打了賴大家這大總管的臉。
晴雯掙扎著,準(zhǔn)備給自己賣個好兒,拉住已經(jīng)起身的管家娘子:“好奶奶,那茜雪,求您為她尋個好去處吧!”
這話閑閑聽著,賴大家的心里百轉(zhuǎn)千回,到底是年歲小,又是外頭半路買進(jìn)來的,這府中的彎彎繞繞都還沒摸明白呢。
她嘆了口氣,拍拍晴雯的手,一頷首就出門去了。
在路上還在想著,傻丫頭,那茜雪是單大良媳婦家的內(nèi)侄女兒,自小是個俠義心腸的姑娘,是送到老太太眼前鍍金來的,如今歲數(shù)正好,出去了沒準(zhǔn)兒正合人家心意,輪得上你多心?
雖說被攆出去這名聲不算好聽,但這宅子里頭的事兒,打點(diǎn)好了哪里又能傳到外頭去呢?
次日一早,云珠正煮完第一盞茶送去老太太跟前,外間里環(huán)佩叮當(dāng),正是各房的小姐們前來請安了。
現(xiàn)下到早飯后,正是茶水房最忙碌的時候,云珠在兩個爐子上添滿了炭火,上好的銀絲碳和核桃碳混在一起燒得金紅發(fā)亮,正覺得眼前亮得刺目時就看著門口人影一閃。
云珠抬起頭來,一個身材細(xì)挑的容長臉丫鬟在門口張望,她緩了緩炫目的眼神,再看過去時,才發(fā)現(xiàn)那銀紅襖子配石青褙子的來人是誰,襲人手里拿著一條竹青的汗巾子走進(jìn)來。
一時間茶水房都變得香風(fēng)陣陣,前頭茜雪被攆走的事兒,她已經(jīng)從鶯兒嘴中得知了。再見襲人時,心中難免有些緊張起來。
她來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