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宛似老嫗之間閑談,但我卻覺得機鋒之外,飽含了失望之意。果然她說罷就擺了擺手命令眾人退下,但是卻出乎意料的叫住我,“懷淑留一下,老婆子有些話要和你說。”
我心頭一凜,面上趕緊調(diào)換了笑容好生答應了,槿汐送走了雪魄,在太后鳳座下首放了個小杌子,示意我坐下。
此時的頤寧宮,紫奧城中最高遠尊貴之所在,只余了我和她們主仆兩個。黃花梨底料的杌凳,漆面光滑冰涼,卻無法冷卻我不安地心情,自從有記憶以來,我不曾離太后這樣近。這個女人無論從禮法,權勢,還是智謀上,都讓我心生畏懼,不敢正視。曾經(jīng)我多么怕一個她不高興讓我離家萬里和親,永遠離開母妃,可是今天,我眼中的竟是一個在九尾鳳冠之下,一個疲憊不堪的甄嬛。她總是自稱“老身”,但是誰會把的她真的當成一個含飴弄孫的老婦人?可是今日近距離之下,精美如斯的妝容和眉目,竟然也從內(nèi)而外的散發(fā)出松弛與衰老,再不復以前的端莊華貴。
可是明明,她也不過四十許人?可能,真的像德母妃說的,她們,都老了。
太后何等警覺,不過片刻,她就和緩道:“懷淑,你的目光告訴哀家,你在可憐我?!?p> 我忙低下頭,出乎意料的沒有平日里那樣害怕。太后在我們這樣的小輩面前極重身份,什么時候用我自稱。
太后看著我,似喜似嗔,良久方道:“世事如潮,你們都已經(jīng)長大了,懷淑,你是一個聰明聽話的孩子。乖到甚至可以讓哀家忘記你的存在,可是盡管如此,今天的事情還是找上了你。你可知道是因為什么?”
我低聲道:“因為兒臣行事不慎,讓小主們誤會?!?p> 太后一哂,道:“誤會?你的意思是當真不是有意舉薦謝氏入勤政殿?當真她入了皇上的眼與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終于來了,我一咬牙,直挺挺跪在太后手邊,道:“謝氏雖是兒臣舉薦,但所為絕對不是皇兄垂憐。而是因為......兒臣自認連累宮女流紅,故而照顧她的表妹?!笨戳丝刺笊裆?,知道在她面前打不得馬虎眼,干脆大聲道:“漢朝有館蜪,平陽,敢于進薦美人給皇帝兄弟。所憑的不是夫家權勢,而是……她們乃是皇帝的同胞姐姐,而臣卻是下嬪所出,和皇兄沒說過幾句話的庶出帝姬?!?p> 宗法倫理之下,嫡庶之間的差別世人皆知。而在天家,其中又牽扯著權利的糾葛,我說完也覺得后怕,渾身發(fā)軟,只能用手臂支撐著堅硬的大理石材,才能保持著跪姿。相信從太后或者槿汐姑姑的角度,我此刻的臉色一定狼狽極了。
太后任由我跪著,不言不動,像是在思考著什么。就在我的膝蓋漸漸發(fā)麻的時候,她才說:“嫡庶?哀家多少年沒有聽到這樣的言論了。真是想不到,這樣混帳的話竟然是從你嘴里說出來的?!毙八恼Z氣中又帶著些和藹,“不過雖然混帳,倒是難得的實話,你倒是個明白人,知道哀家是不會信些無欲無求的話,干脆賭一把。”
太后幽幽道:“看來當年哀家的決定,沒有錯。”
話說著,卻沒有看我,而是和崔姑姑目光交接。崔姑姑報以溫和的笑容。
接著她說:“你是個惜福的,這很好。今天的事,多虧荀氏有眼色會解圍,不過你在宮里待的日子也有限了,很多事于你不過是人生的經(jīng)歷,過去就是過去了。好了,眼看著起更了,再不回去,訓成太妃要著急了。你且去吧?!?p> 是啊,還有母妃在焦急地等著我回去。我忍著微微鼓脹的好奇,叩首離去。燈火幽暗處,金碧輝煌中,只余了一位孤獨老去的貴婦。
太后說的對,我的確可憐她。
只是,我與她都沒有想到,相對于數(shù)年后她的境遇,她今日的失望憔悴實在是滄海一粟。而那一日的無力回天,恰恰是她最寵愛的幺女帶來的。
那時,我已經(jīng)身在宮外,很多內(nèi)情,再不知了。
正章九年的冬天來的很晚,卻是轟轟烈烈。一到十一月,先是鋪天蓋地吹來幾場鵝毛大雪,雪落時意境優(yōu)雅人人嘖奇,雪化了可是氣溫驟降,小風勁力的像是刀子割人。幾乎是一天之間讓我絨裙換狐皮裘。
這樣的天氣自然是不宜出門的,但總有不得不出門的事:
撩開內(nèi)門厚厚的簾子,就見流紅已經(jīng)換了民間的衣服和發(fā)簪,看上去不定是哪家的小娘子,清雅溫馨。她見了我,有些激動地說:“帝姬,這樣的天兒,怎么能勞煩了您?”
“這樣的天氣周而復始,但是你這一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著了?!?p> 流紅一聽,眼圈竟然有些紅了,嗚噎著說“這都是帝姬和我們帝姬的恩典,奴婢萬沒想到......”
靈犀坐在暖炕上,喝著熱牛乳,這會子才抬起頭來,淡淡笑道:“看看你,這些日子來跟你道別的,來十個你到有九個是跟人哭的。不知道的以為你這不是回鄉(xiāng),倒是去流放?!?p> 蘅兒也跟著打趣,“我就說姐姐還是留著點眼淚吧,這會子用完了,拿什么哭嫁?”
她這話說的俏皮,大家都掩口而笑,濃濃的離別氣氛淡了不少。
我摘下斗篷,挨著靈犀坐下,照例問流紅道:“出宮的日子可定下了?告于家人來接了嗎?”
“回帝姬,定在這個月十七,我娘已經(jīng)和弟弟妹夫他們上路了?!?p> “這么說也就十天左右了。謝……小主那邊你去過了沒有?!?p> 流紅在這點倒是大方,“堇嬪小主如今不同往日,奴婢這樣的身份,怎么好大刺刺過去,只等離宮頭日再去拜別。”
我頜首道:“你明白就是,也不必我多費唇舌?!彪m說謝氏被太后過了明路,封為嬪妃賜居麗夕閣,但是她寒微的家世擺在那里?;市纸找驗樘筇e倒是極為眷顧荀芳儀,但是諸后宮還是妒忌皇兄對她格外上心,明里暗里多有難為,她的日子著實不甚好過。
就說這次流紅出宮吧,據(jù)說還是因為別人想打擊她在宮中“勢力”,只不過讓傻妮子因禍得福而已。

廣寒宮宮人
懷淑怕甄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