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紅的日子的確是不好過,花房是宮女間流傳的最辛苦的活計,一年四季都要風吹日曬,伺候花草松土澆水。傳說父皇的仰順儀因為宴前失禮被罰入花房服役,才不過半年功夫就活活累成個粗使奴婢一班,到底是太后體恤,賜她去太平行宮才算。
流紅因為幫姐姐傳書而見罪太后,我深涉其中,初時雖然也感念她忠義,也不敢太過關注她。后來選秀,大家的注意力都散了,我才稍稍打探,還好她是分著修剪枝葉的活,不至于累出毛病。
后來我也關照過那里的管事姑姑,改派她去守著棠梨宮的海棠、桂花。棠梨宮曾為明懿,昭惠兩位太后居住,又是昭惠太后當年生皇兄血崩而亡之地,皇兄對此有深深的心結。所以一直沒有嬪妃居住。雖然里面花木也不少了人照料,到底是比在花房里輕松多了。當我再次見到流紅的時候,她正卷了袖子為正殿前的桂樹施肥。一見著我,連忙跳下來行禮,但是她一進前,那股濃濃的臭味就讓我本能的一閃。流紅一愣,也想明白了,不好意思道:“奴婢成日里和這些污泥作伴,倒是嚇著帝姬了,帝姬今天怎么到這里來了?”我看她比以前是又黑又瘦,眉間倒沒有怨懟神色,越發(fā)有幾分憐惜敬重,故而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走,隨我去飲綠軒。”
飲綠軒是夏天避暑的地方,秋日里來坐坐也是風景獨好。我叫小蕓在那邊守著,問站在一側的流紅道:“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欺負你嗎?”
流紅憨厚一笑,道:“做宮女那有不挨罵的,自然是沒有在靈犀帝姬那里舒坦,但是奴婢知道帝姬有心照顧,不然也撈不到這樣的美差,宮里的人勢力,有帝姬的面子在這里,奴婢也差不到哪兒去,只是不知道我們帝姬她,她還好嗎?”
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說:“難為你這丫頭實心眼,到現(xiàn)在還念著姐姐的好壞,說到底你落到這地步,也是受了池魚之殃?!?p> 流紅果然被我糊弄過去,忙說道:“帝姬哪里話,我,不是,奴婢本來家世寒微,沒銀子孝敬管事姑姑,又兼嘴笨老是被人嫌棄。若不是帝姬開恩提拔我當了梳頭宮女,今日被打死了也早說不定?!?p> 她的話很是真摯,我以前老是覺得她愚笨壞事,多少存著些厭惡。如今才發(fā)覺在這人性險惡的宮里,有這么實心眼的實在難得,姐姐宮里婢女雖多,但太后若想問個什么,就是蘅兒也不敢絲毫隱瞞??晌液髞聿胖?,太后把靈犀發(fā)落到飛霜殿之后,直接提流紅去審問,可以肯定的是她什么都沒說,因為雪魄說過,太后那一日曾經嘆道:“到底是我甄嬛的女兒,竟然能讓下人的嘴那么緊?!?p> 但我不以為然,太后的眼里就是只能看到智謀手段,向來不信真心換真心。靈犀姐姐當年也就是看她被欺負的可憐,這才幫了一把。至于流紅由感激到死忠,又是后來的事了。
后來我經歷了許多事,才明白太后的睿智,不是每個人都值得你的信任,對不熟悉的抱有懷疑,也是一種自衛(wèi)。
我招招手示意她近前來,低聲說:“那算是姐姐沒有白心疼你,孤知道你家境不好,寡母臥病,幼弟還在讀書。花房的工錢比近身宮女少了一倍不止,這里有些銀子,算是賞你的忠心。我不方便直接送去你家,還是你分批寄回去?!?p> 流紅趕緊退開一步,連連擺手道:“帝姬,萬萬不可,您和靈犀帝姬都是對奴婢有恩的。奴婢不能再讓你破費了?!?p> 我知道她死腦筋,耐著性子勸道:“你知恩圖報是好的,但是這些銀子我還出的起,又能解你一時之困,何樂而不為呢?”
流紅道:“奴婢多謝帝姬體恤,可奴婢現(xiàn)在手頭雖然不像以前寬綽,好歹還有表妹幫襯,她的例錢多,家里過得去?!?p> 我奇道:“你有表妹在宮里頭共事嗎?以前倒是沒聽說過。”
流紅聽我這么問,臉上閃過一絲得意之色,回答道:“奴婢的表妹是今年選進宮的校書女史,層層選拔來的。有品級的女官。”
后宮中也是有專門供后妃,帝姬翻閱的女德書籍,更有皇帝的私人藏書。因為一般的太監(jiān)宮女都不識字,更不消說管書校書了,所以內務府會在固定的年份詔告各府縣選拔讀書女子,充作七品到五品的女史。所以我更加好奇,接著問道:“你表妹叫什么名字?!?p> “回帝姬,表妹姓謝,進宮后序名作謝虞?!?p> 流紅看出我對她這位表妹頗有興趣,興致勃勃向我介紹道:“其實她本名叫作韞馨,她是我姑姑的女兒,姑父是讀書人,名字起的也文縐縐的。當然,這名字犯了靈犀帝姬的名諱,在宮里是不能再用了。謝家本也是官宦人家,馨兒的祖父還做過一任知府呢??墒撬臀乙粯?,父親去的早,日子慢慢就不好過了,但是她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女諸生,孝順守禮出了名的。這次內務府的大人也就選了她進來。姑姑是個孝女,自己也算不得多寬裕,還叫馨兒多寄些銀子給外祖母,也就是我的祖母。”
我含笑頜首道:“既然這樣,有空來帶著你那表妹去寧壽宮一趟,如果真如你所說,孤再給你們姐妹一個美差?!?p> 流紅大喜謝恩,我正要吩咐她退下,她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說:“帝姬,,說到這個,其實,奴婢還有事情稟報?!?p> 我看她忽然有些躊躇,心里已經有幾分起疑,面上卻依然平靜,捧著鈞窯碎紋瓷杯呷了一口,道:“什么事,你且說來看看?!?p> “是這樣”流紅壓低了聲音“奴婢以前有個小姐妹,后來分到了平陽王府,到了王妃面前當差使喚,前天她進宮來找奴婢玩,奴婢好奇問她如何前來,她說是陪王妃進宮參見太后的。還說太后提前透了口風給王妃,要把予澈世子派遣到并州歷練?!?p> 我大驚之下幾乎脫落了手中茶杯,忙問:“你說什么,并州可是前線,時不時要開火呢,你,你說的當真?”話是這么說,自己也是信了,畢竟平陽王妃甄玉嬈可是太后的親妹妹,一向在頤寧宮得臉。
流紅說:“當然是真,奴婢不敢欺騙帝姬。但是聽我那個小姐妹說,本來皇上和太后的意思,是要世子去潞州行營歷練,但是世子自請去的并州。”潞州不是前線,并州可是啊。
這個予澈,一會子選得佳人要成婚,一會子又要去戰(zhàn)場打仗。一波一波的音訊把我都弄糊涂了。但是內心深處,我又陰陰感覺到,或許予澈,并不是沒有為靈犀姐姐付出代價的。
但那時的我只是告誡流紅不要對旁人提起。并不知道,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已經偏離了原本的命運軌跡。注定和錦衣玉食堂碌碌終日的皇家子弟生涯告別,去開創(chuàng)屬于他的人生傳奇,如同劃過紫奧城的流星,短暫而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