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萍
伍萍真的想把高跟鞋脫下來再往上爬，那雙新鞋擠壓著她的小腳趾，每動一動都疼。她轉(zhuǎn)頭望著跟在身后東張西望，好奇心滿滿的女兒一再催促：“快點好不好？快點呀！”五歲的石紫彤噘著嘴有些不耐煩地望著媽媽，剛上完石坎路就看見夏家門前放著的電動玩具搖椅。
“我要坐那個！”石紫彤指著搖椅說，“就是那個！”
前段時間石青從外面買了臺長城電腦回來，為了這臺電腦的操作權(quán)，石青專門做了個時間表貼在電腦屏幕肥大的屁股后面。沒想到偶爾抱著石紫彤打了會紙牌和貪吃蛇，那家伙就上了癮一般，她爸在做事她也鬧嚷，被教訓(xùn)了好幾次，連累她也跟著和石青鬧了幾次別扭。
“石紫彤一點克制力沒有，我跟你說，你不好好管，過段時間上學(xué)了有得你叫喚！”石青威脅她。
伍萍轉(zhuǎn)頭看見夏家原來的窗臺打開著，窗臺延伸出來一個木板，玻璃隔板里放著很多煙，屋子里排著幾個貨架，密密麻麻堆滿了文具，小吃和小玩具什么的。聽到有人聲，一個頭頂稀疏，頭發(fā)花白的腦袋冒出來，長相似曾相識。
“兩塊一次，小妹妹！”男人一臉和氣，也不望伍萍，只沖著石紫彤說。
“先回屋，見過二爺爺了來！”伍萍沒好氣地對女兒說，發(fā)現(xiàn)女兒在噘嘴，趕緊又說，“一會兒再來耍！”
“不嘛，就一次，就一次嘛！”石紫彤很能拿捏她媽，扭著身子晃著手，就要往地上去。
“你都多大了！每次都說一次，哪次不是上去了就不下來！我們先回去了來好吧？石紫彤，你再渾，我給你爸打電話了！”
“是去昌平家？是平平吧？哎喲，這是平平呀！早上還聽你二媽在說你們要回來呢，”男人提高了嗓門，帶著幾分驚喜“孩子都這么大了！石青回來沒？”
聽他一叫喚，伍萍一下子想起來這個男人是夏叔叔。男人蒼老了很多，就像這個沉寂的小院，讓伍萍沒法一下子能很好的面對。她有些顯得無措，下意識將雙手的東西合在一只手上，將女兒拉到了前面。
“夏叔叔，呀，我一下子都沒認出來。紫彤，叫夏爺爺好！”
男人很快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個棒棒糖遞給孩子，伍萍連忙客氣了一下，讓孩子禮貌地答謝。
“我要坐那個！”石紫彤接過棒棒糖，繼續(xù)堅持著。
“來來，坐一下！”
“不了不了，我們先回家，一會兒再來玩！謝謝夏叔叔！”伍萍慌忙又扯了扯女兒，拉著她往院里走。
“哎，都這么大了，孩子都這么大了！”她聽到身后的男人喃喃地說，不知為何背后一陣寒涼，她不敢轉(zhuǎn)身。路過院子中間那顆老桉樹，好像只有它沒什么變化，一年四季枝繁葉茂的樣子。那些曾經(jīng)的日子里，它一直靜靜地看著小院里的生生死死，卻忠實得不發(fā)一句評議。
自從婆婆離開后，伍萍就很少回小院了。她記得夏二娃死后，夏家又添了個女兒，不久桂枝姨生癌癥病死了，夏家鄉(xiāng)下的兒子回了城頂替了桂枝姨進了長航修理廠。她女兒后來也出嫁了，夏叔叔就和一直未婚的兒子住在小院老房子里，退了休后開了個小賣部。
婆婆病重那段時間堅持要回龍洞灣，她不愿意死在醫(yī)院冰冷的床上。伍萍失戀不久，家里給不停介紹幾個，她非但沒感覺，卻又徒增了不少煩悶，干脆搬回龍洞灣陪婆婆。她在婆婆床前搭了張行軍床，白天上課，下了班就回二叔家呆著，她媽媽倒不再好催她。
那晚，婆婆精神好些，睜著渾濁的眼睛望著伍萍，顫悠悠地伸出干枯的手來拉住她。
“平娃子，我讓你叔取了些錢買東西，留了這伍百塊給你。”婆婆從被窩里伸出另一只手來，將幾張還留著體溫的鈔票硬塞到伍萍手中，發(fā)現(xiàn)伍萍擋手拒絕，慌張地說“小聲點，乖！別說話，拿著，婆婆看不見你出嫁了，等不到了！”
伍萍的眼淚一涌而出。
“婆婆還留了幾千塊錢，給你二叔了，你二叔二媽也難，他們的日子沒你爸媽強?！逼牌沤又f，“我跟你叔說了，等你出嫁時一定要把我的那份算上，你要啥都得給你買！”
伍萍聽著，已經(jīng)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嗚嗚地哭著。
“人一輩子都是命呀，不能事事都如意的，”婆婆低聲呢喃，“可是日子總得過的，咬咬牙，慢慢地就過去了。我，也該去找那死老頭了。。。。。。。?！?p> 伍萍的哭聲終于還是驚醒了二叔昌平，他過來看見伍萍趴在母親身上痛哭不止，母親一手撫摸著她的頭，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拍著，像在低聲說著什么，又像什么也沒說。
“媽，”他叫了一聲。
“我，想再睡會兒！”婆婆聲音已經(jīng)很微弱。
昌平轉(zhuǎn)身跑出去打電話找大哥，伍萍的手被婆婆緊緊地握著，她真切地感受到老人的體溫一點一點在手中消失，可是一抬頭透過模糊的眼淚分明看見婆婆嘴角的微笑。這個一輩子勤勞且好強的老人，直到死也沒有放下對兒孫的那顆心。
婆婆的喪事在龍洞灣辦得很熱鬧，很多搬出去的老鄰居都回來了，喬喬沒法從深圳趕回來，給伍萍打來電話，在電話那頭也是哭個不停，“再也吃不到伍婆婆炸的小魚兒和酥肉，還有她弄的湯圓，嗚嗚，小時候我們倆在涼板上睡著了，她會一直給我們扇蚊子，一直扇。。。。。。。”伍萍手里拿著電話直抖，她不敢說話，害怕一說話就只?？蓿呀?jīng)哭得眼睛腫的不行，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抽離了一樣，“平平，你別太難過了，嗚嗚，別難過了。。。。。。。?！?p> 婆婆走了以后，伍萍更少回小院，每次回來，婆婆的氣息仿佛無處不在，讓她總感到憋悶。
今天是二叔生日，晚飯時，石青終于趕到了龍洞灣，他今天有兩臺手術(shù)，累得不行。好不容易一家人吃過飯，伍萍兩口子正準備走，卻被二叔叫住了。
“說個事情，上次電話里也給大哥大嫂說了的，這院里可能要拆了，說是要建個商業(yè)街，老街那種，剛好要穿過我們院?！倍逭f。
伍萍抱著孩子，抬頭望了望站在屋門口的表妹兩口子，小西看著她討好地笑著，妹夫低著頭盯著手機屏幕，她又轉(zhuǎn)頭望了一眼她媽有些氣鼓鼓的樣子，沒敢言語，低頭繼續(xù)給孩子講繪本。
“我都打聽了一下，這屋還在爸媽名下呢，得先去更戶頭再提拆遷的事情，大哥，你是哥，你說句話！”
“大哥，你知道，小西兩口子結(jié)婚了還跟著家里住著，兩個工作也不穩(wěn)定，又找不著啥錢。這就是要了錢也買不到多大的房子，現(xiàn)在的房子好貴的?！倍屆佬泷R上接過話頭說，“大哥大嫂，我們比不得你們，我。。。。。。。?！?p> “好了！”二叔提高嗓門叫住了她。
“這事情我考慮過了，”伍昌盛沉默了片刻，拿眼睛望了望老婆，轉(zhuǎn)頭對弟弟緩緩地說，“房子過戶也只能過到你名下，這是輪船公司分給爸媽的房子嘛，如果能要到兩套小房子，你們和小西的婚房都能解決了，如果不能分到兩套就盡量要套大的，你們就住到一起?！?p> “還有賠的過渡費。。。。。。?！倍尣桓市牡刈穯枴?p> “伍星在BJ，肯定是不會回來了，平平兩口子住著醫(yī)院的房子，一時半會也不著急，實在不行家里屋子也寬，可以回家來住?！蔽槠紜寢尷?，一言不發(fā)。“還有賠的錢你們還要裝修呀搬家呀也需要，就不用考慮太多，都是一家人嘛。我就一個要求，別當釘子戶呀，拆遷是城市建設(shè)的大事，政策還是可以的，適可而止就行了哈！”
“那平平也是沒房子。。。。。。”伍萍看見媽媽想說什么，一下子站起身來，趕緊表態(tài)：“二叔二嬸，我們也是才聽到說起這事兒，爸爸說的我沒什么意見。再說，石青家不也得拆嗎？”她轉(zhuǎn)頭看向石青，石青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你，你兩爺子。。。。?！蔽槠紜寢層行饨Y(jié)。
“一家人還是當面說的好，畢竟就你們倆兄弟，小輩也就他們?nèi)⒚寐??！倍屆佬阋荒樞θ?，聲音都爽朗了不少，“那到時候還要簽放棄書的，大哥！”
“好，說定時間我們過來簽?！蔽椴⒃俅握酒鹕砹?，“昌平，今天你過生日，當哥哥的就還是那句話，一家人什么時候都得互相幫著，你過不好我當哥的也好不到哪里去的，爸媽也都看著呢！”他拍了拍老婆的肩頭，像對她說，又對著大家說，“我記得媽在世的時候最愛念叨人有命，但別太認。年輕時我就不認，憑什么別人行我就不行？當年提干部年輕化，我趕上了好時機，加上自己夠努力，從鄉(xiāng)下到市里，我覺得我的命是時代給的，也是我自己改的。你們這些年輕人不能太早認這個命呀。可是媽還有句話，該認時還得認，別太執(zhí)拗。有些運氣也好，財富也好，別太爭，得不到的只當留點給兒孫了吧！”
“大哥。。。。。?！辈酵ⅲ杂种?，二媽美秀趕緊扯了扯他的衣服。
走出屋門，昌平一家站在屋門口一直目送著伍昌盛兩口子離開。伍萍和石青又轉(zhuǎn)身上了二樓去看石青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