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
從公司門口出來時,周圍亂哄哄地一片,鬧得昌平腦仁疼。去年濱江路越修越寬,碼頭輪渡完全停運了,昌平等部分人轉到碼頭各類駁船上,他的師傅等年齡稍大的工人多數(shù)就選擇了內退,還有些膽子大的人就干脆停薪留職下海自己找出路,昌平可沒有這個膽量。
老婆美秀所在的廠破產了,下崗以后就在朝天門碼頭幫人看服裝攤賣衣服,每天早出晚歸,整點辛苦錢。女兒剛剛上小學,母親剛生病那會兒,剛剛碰上秀美下崗,在家閑著,心情煩悶,昌平都來不及更多擔憂。還好哥哥昌盛聯(lián)系了醫(yī)院,將母親接走了。他下班就趕著去接小孩,回家弄飯,等美秀回來再到江對岸的醫(yī)院去給母親送飯,陪護,第二天一早又趕去碼頭。每天忙得腳不沾地的。
公司開大會又在提集資建房的事情,美秀跟他提過好幾次,這濱江路的開發(fā)涉及的地方很多,拆遷的條件也很好,可是龍洞灣地勢有點高,一直沒得到拆遷的信息,她擔心會拆不到。
“你看看下里巷那些人家拆的多好,可以要房子,那些小區(qū)房子環(huán)境真的挺好的,”美秀天天在昌平耳邊念叨,“再看看這龍洞灣,破破爛爛的,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拆的來?公司集資建房,一定得整一套,你師兄不是調到總公司去了嗎?找他想想辦法呀!”
“你哥在市里不是應該消息靈通些吧?你怎么就不能問問?”
“你真是窩囊,你在女人面前的機靈勁兒到哪兒去了?”
昌平猛地站起來,瞪大眼睛狠挖了美秀一眼。美秀將衣服往洗衣池里一扔,雙手一甩,泡沫子直濺。
“啷個?你敢做還不讓人說?”美秀提高了嗓門,“你干了啥子你自己心里沒數(shù)兒?”
昌平往四周望了望,把一口氣往心底壓了壓,轉身進屋把門摔得炸響。每次和美秀爭吵后,一個身影總在他腦海里閃現(xiàn)。他想起兩年前焦媽媽去世時,那個拖著行李箱匆忙闖進屋里的嬌小身影。她跟離開時外表上沒什么變化,可有些變化卻又那般的明顯。他主動找她打招呼,她很坦然地回應他,轉頭就走開,留給他的背影冰冷又陌生。他覺得自己不該有卻又壓抑不住的期待被那一刻徹底冰凍了,他們確實已經不再是一個世界的人。
那之后美秀莫名其妙地作了好幾天的怪,說什么都陰陽怪氣的,礙著母親嚴厲制止的眼神他也只能由著她。直到有一天昌平忘帶東西中途從碼頭會了趟家,看到母親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地上直聲喚。
“媽,媽,你怎么呢?美秀呢?”美秀剛下崗還沒出去找事兒做。
“哎喲,一早就肚子疼,我忍了忍,疼幾天了,哎喲!”昌平知道母親是個很能忍的女人,輕易不會這么叫喚,聽到母親這么叫著,他心里別提多難受了,趕緊將她扶到床上。
“美秀呢?死哪兒去了?”
母親皺緊眉頭,指著平柜上的水盅:“給我水!”昌平一模水杯,水冰涼又去提水壺,一搖沒水,心底一股無名火騰地上來。
“我讓她給我找萬醫(yī)生那兒找點藥去,還沒回來!”母親面目蒼白,一手扶著肚子,疼的縮成一團。
“我們上醫(yī)院,馬上!”昌平轉過身軀,將母親手搭在肩上準備背上她,這時門口說話聲越來越近:“。。。。。。我也聽說了,王家那姑娘的事情,就說是傍了個大款,就在對面賓館里住著,也不回家。。。。。。?!?p> “說是個老板,溫州的?!?p> “現(xiàn)在一說江浙來得,都叫老板,也不知道。。。。。。”
“就是,好好的工作都不要了,就指著那男人拿錢,氣的她媽吐血!”
“你說王家是不是因為這個搬走的?在老鄰居面前不好丟這個臉呀!”
“聽說他們把房子租給一對小年輕。。。。。?!?p> “什么一對,兩個都是女的!”
“?。〔粫?,我的天。。。。。。?!?p> “好了好了,改天聊哈,我這還要給昌平媽拿藥去!”
“伍媽媽怎么呢?”
“說是哪兒疼,我也不曉得她哪兒疼。。。。。。。?!?p> 昌平聽著這輕松歡快的對話氣得連抓幾把都沒把他媽弄上肩頭,美秀剛剛進屋就看到昌平一張鐵青的臉和歪在床頭直叫喚的婆母,慌張地叫起來:“這,這怎么一轉眼就?我這不剛就去拿個藥嗎?”
昌平直起身來,伸手給了美秀一個耳光,也不顧美秀的哭喊聲,一使勁背起母親就往后面坡坎跑去。
幾天后醫(yī)院檢查出母親是胃癌,已經晚期,出現(xiàn)了轉移。昌平一下子就哭了,覺得就是自己沒照顧好,自責得不行。其實當天美秀回了娘家,第二天美秀父母和兩個弟弟曾到醫(yī)院來準備找昌平麻煩,可是看到伍昌盛冷冷地站在病床前背著雙手目無表情,昌平一張臉更是寒氣逼人,硬是沒敢說什么,只是說來看看親家,卻又空著兩手,很是尷尬地站了一會兒。后來等聽到病重的消息,趕緊叫美秀提著水果營養(yǎng)品趕到醫(yī)院來。
昌盛勸住了弟弟,給母親聯(lián)系了江對岸更好的醫(yī)院。正好遇到侄女伍萍放假,白天就讓她在院里照顧,昌平就負責守夜。侄女是母親一手帶大,婆孫感情深厚,對婆婆的照顧自是細心周到。美秀以找到工作為由很少到醫(yī)院來,昌平也懶得理會。倒是昌平的戰(zhàn)友大白和碼頭的同事們常抽空來醫(yī)院,尤其是一個叫齊娟的女人,來過好幾趟。她家就住在醫(yī)院附近,好像離了婚帶著個兒子一個人住。一般傍晚來,幫著給昌平母親洗洗換換什么的。昌平總覺得她對自己可能有點什么意思,心里也是有些溫暖,但是除了送她回過幾趟家,倒沒什么更多的親近舉動。結果好巧沒巧的就被美秀撞見了一次,給鬧得醫(yī)院,院子里都不安寧了好幾天,齊娟不再來醫(yī)院,而母親一輩子都是個要面子的人,這病也更重了。昌盛為這事狠狠地罵了昌平一頓,要他注意界限,而侄女伍萍更是直接,喊著昌平說:“二叔,以后別讓二媽再到醫(yī)院來了,我可不想婆婆沒病死,被你們活活氣死!”
大白叫白宗明,是個大高個,兩人在部隊當兵時,知道是老鄉(xiāng)就成了好朋友,臨退伍時當?shù)赜龅綀錾交?,火大得部隊都調上去了好幾批,在火場上昌平幫他擋了倒下來的大樹椏救了大白一命,大白是家中獨子,回來后更是把昌平當哥哥一樣。不知怎的又說大白家里有海外關系,沒能進到工廠,就去了大集體站柜臺,后來他父親在海外的表弟回了趟國,跟大白好生吹了一通,當時大白也叫上了昌平,昌平聽他表叔那通言論回去跟他哥一說被罵了一頓。剛剛遇到股市開市,大白大著膽子跟表叔借了一筆錢,一下子讓他在股市里掙了不少錢,原來連朋友都耍不到的大白一下子成了姑娘堆里的搶手人物了,還在江對岸買了套兩居室,把昌平兩口子羨慕得不得了。大白也是東挑西撿的直到三十好幾了,才讓一小他十來歲的小姑娘逼住了,只得奉子成了婚,小孩還沒滿歲。
“怎么的?那個叫齊娟的,你是真的?”白宗明用肩頭撞了撞伍昌平,有些揶揄地說。
“什么真的假的?”伍昌平把剩下的小半瓶啤酒一揚脖子喝了個干凈,忍不住打了一個飽嗝。
“你小子當年迷得你們龍洞灣周圍的姑娘們什么樣,鬼迷三道地選了個文美秀?!贝蟀渍f著又擰開一瓶啤酒遞給他,“你說要是堅持上了那個焦小新多好,看人家現(xiàn)在。。。。。。。哈哈哈,不說了不說了!我錯了我錯了!”
伍昌平接過酒,怒目一瞪,嚇得大白連聲認錯。
焦小新,呵呵,伍昌平想:這花花世界都到底他媽的要變成什么樣的!
“我說現(xiàn)如今這世上,姓什么最好?”昌平一手扶著啤酒瓶,斜歪著身子,沖大白說,“錢!知道不?兄弟!你錢多別人就抬頭看你,沒錢,你就沒眼看!知道嗎?你說我怎么就不叫錢昌平呢?咹,你說!”
“昌平,你說你還在船上干個鬼呀?出來跟我干嘛,我還能虧待你?”
“嘿嘿,我知道我自己,我能干什么?什么都不懂,要頭腦沒頭腦,要技術沒技術,有個單位老老實實混退休算了!我們單位上一些小年輕,你知道嗎?學那個什么電腦,一會兒就會了,我他媽在邊上看了半天硬是沒搞懂一點?!?p> “你不會就學嘛,我現(xiàn)在都在電腦上看股票了。”
“那學不會,都是命,有人要朝前走,就必然有人在后面,沒辦法?!辈揭皇执钤诖蟀准缟希瑴惿先フf,“別跟我提跟你干,我不去拖你后腿。是兄弟,記得空了來陪我喝酒就行了!”然后一口酒氣噴過去。大白趕緊去抓他手里的酒瓶:“你看你不說你們院里還有個什么趙家望要來一起喝嗎?別人人還沒到,你都喝好幾瓶了!”
昌平才懶得等趙家那小子呢,他就是心里有些憋屈,到底是哪里憋屈了,自己又說不出個道道來,只是想喝著喝著也許能想出來。
命運之說之所以這么玄乎,可不就是沒人能理得清,說得透,看得明嗎?如果真的可以重新來過,誰知道有多少人還會堅持原來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