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0蜉蝣見天
少頃。
天色漸晚，黃昏時分，天邊黑云與紅霞交錯，又晴又陰，十分詭異。
元無憂一路沿著周軍的蹤跡，很快就追到了府兵大本營。
但軍中坐鎮(zhèn)的卻是乙弗亞。
她一問才知，叱羅協(xié)抓到黨項可汗后，怕隨著大軍行進速度太慢，會被追上來報復，就帶著衛(wèi)兵快馬加鞭，跑回了西鄂城。
元無憂立即馬不停蹄地追過去，結(jié)果愣是沒攆上！一路跟到了西鄂城。
她在西鄂城門口就被攔下了，只能自稱風陵王，要見周國天子，這才被城門守衛(wèi)轉(zhuǎn)交給了六率，將她送到館驛，引見到天子面前。
彼時，鮮卑天子宇文懷璧就在館驛。
他穿著酥黃的大袖襦衫常服，高束馬尾，白玉覆面，一身端莊矜貴。
見她風塵仆仆而來，開口就問黨項可汗在哪兒，他也毫不意外。
他還告訴她，黨項可汗一被抓回來，就遭到南陽郡公重刑泄憤，現(xiàn)在不知死活。
元無憂頓覺眼前一黑，胸口堵的要死，她直說自己想去解救他，請求他告訴人在哪兒。
她沒敢說的，是順便要殺了叱羅協(xié)。
宇文懷璧自然受不得她急成這樣，只嘆了口氣：“朕可以當作沒看見你，勒令六率封鎖你進城的消息，但朕提醒你，他是太宰的親信?！?p> “太宰的親信怎么了？太宰來了我也不放在眼里！”
“這么說吧，太宰想保的人，朕也殺不了，太宰想殺的人，朕也保不住?！?p> “好好好，那就我來和他結(jié)仇，反正從十三年前，我家就跟他結(jié)仇了。你只需要透露給我，黨項可汗被關(guān)在哪?！?p> “行刑的地方，你前幾天去過的。”
元無憂眼前一亮，立馬跟宇文懷璧道謝，急忙離開。
***
彼時，天黑如墨，烏云壓城。
整個西鄂城都籠罩在小雨淅淅底下，將樹葉拍打的嘩嘩直響。
——縣衙內(nèi)。
元無憂孤身想去殺叱羅協(xié)，卻才翻墻進了縣衙里，就被把守的重兵發(fā)現(xiàn)，給圍了起來。
緊跟著，那個元無憂見過幾次的六率禁軍右武伯尉遲運，就挺胸抬頭地從人堆里走出，沖她作揖：
“風陵王殿下，卑職恭候多時了?！?p> 一看見尉遲運，元無憂都懵了，隨即怒吼：“你們六率出賣我？宇文懷璧呢？”
就在這時，甲曳重重的黑衣虎賁率禁軍后頭，有一道亮堂的酥黃的身影出來了。
正是宇文懷璧。
眼下他渾身的衣衫都被雨打濕、淋透，勒出一掐細腰的白玉蹀躞帶上，掛著那只她送給他的干將劍。
烏黑青絲都貼在了他鬢角和肩頸，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分不清哪部分是白玉面具、哪部分是他的皮肉肌膚。
但他那雙深邃鳳眸里，滿眼無奈。
“朕也不想言而無信，只是……”
他話說一半，這時突然有人揚聲接道——“只是太宰一出現(xiàn)，六率都得聽本官這個特使指揮！”
元無憂循聲看去，只見禁衛(wèi)軍身后走出來個人。
來者遠遠就能瞧見頭戴高冠，身披朝服，身上環(huán)佩玎珰，官威架子挺大。
“你是誰？太宰的人？”
出來這人走近了，才露出一對鼻孔朝天，看不全臉，只能從他翹著的，精心修飾過的胡子底下聽到氣焰囂張的一句：“本官就是太宰派來的特使！你？就是風陵王？”
元無憂見這個特使渾身牛氣，只斜睨了自己一眼，都沒正眼看她，就強忍怒意。
“怎么，太宰派你…是為本王而來的？”
“嗤，你當然犯不著了。太宰有令，不讓任何外人見到叱羅郡公。”說到這里，他又拿鼻孔瞪了面前，這位穿著鎧甲的小王爺一下。
“而本官剛來就聽說，風陵王跟那個叛徒黨項可汗有勾結(jié)，所以你一進城，本官就知道了，防備著你呢?！?p> 元無憂咬著后槽牙：“本王見他有急事，想跟他打聽些事兒。”
聞言，太宰特使伸出兩根手指，連搖手指帶晃腦袋：“那不行，太宰說不讓，那就連皇帝照樣見不到他。”
元無憂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一旁的鮮卑天子?？墒撬哪抗庠诮佑|她的視線那一刻，就回避地扭過臉去。
她頓時明白了，原來太宰想保護一個人，只需要一句話，連皇帝都無法反駁。
望著在雨中，衣裳都被澆濕的鮮卑天子，元無憂突然有些可憐他。
而太宰特使也發(fā)現(xiàn)了，風陵王想求助于小皇帝。
他不耐煩道，“行了，你再怎么巴結(jié)皇上也沒用。”
說著，這特使扭頭看一眼皇帝，又轉(zhuǎn)回頭來，沖元無憂譏誚的笑：
“你以為狐媚惑主，就能為所欲為嗎？太宰的人你別說殺，就是看一眼，都算你冒犯?！?p> “你說誰？我嗎？”
元無憂都聽恍惚了。
她尋思自己穿著身鎧甲，也瞧不出男女啊，他一個長安來的，更不該知道風陵王是男是女，怎么“狐媚惑主”都出來了？
這太宰特使見她一臉迷茫，更是哈哈大笑！
“你還裝糊涂呢？真以為自己是前朝余孽，就高人一等了？你的身份如今放在長安，連宇文家最外圍的宗室旁支都夠不上！”
元無憂被劈頭蓋臉地罵懵了，垂手就去握劍，卻還沒拔劍出鞘，就被那群禁軍發(fā)現(xiàn)了。
——緊接著，滿院的禁衛(wèi)軍，忽然齊刷刷拔出武器指著她！
見此情形，宇文懷璧站不住了，厲聲呵斥著“放肆！”就挺身擋在元無憂面前，轉(zhuǎn)臉看向那個特使。
“話別說太過了，風陵王年幼，又無過分之舉，你何必對她咄咄逼人？”
太宰特使不以為然，見皇帝維護風陵王，更是譏諷一笑。
“陛下還真護短啊，下官也是想告訴這小子一個為人的道理！窺見天宮一角的人，都活該被打下萬劫不復?！?p> 說著，他又看向元無憂，抬手指著她道：
“你不從政，見太宰如井底之蛙見天上月。你若從政，見太宰如一粒蜉蝣見蒼天?！?p> 元無憂也不是那吃啞巴虧的，不能拔劍來硬的，便一擰脖子哼道，“我又無需吃你們周國俸祿，我有荊襄之地和華胥，又不是爾等的臣子！何必自斷手足，去遵守你們的規(guī)矩？”
“嘖嘖嘖！果然是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啊！就算你在邊境擁兵自重，但太宰在朝廷巋然不動！螻蟻得志，自以為能咬住岑天大樹的痛處，于岑天大樹而言，不過搔癢一般。”
最后元無憂是挨了一頓罵，被雨淋了一通，也沒進去縣衙里，就被宇文懷璧拽走了。
他自己渾身都被淋透了，卻還讓人給元無憂找衣服披上，讓她跟自己走，要帶她去沐浴更衣，喝姜湯驅(qū)寒。
元無憂沒救成萬郁無虞，也沒見到叱羅協(xié)，自然沒心情和他走，便婉拒了。臨走前看見宇文懷璧肩膀瑟縮，偷偷往回憋咳嗽，還不忘囑咐他一嘴，回去喝點藥，別感風寒了。
說罷，這才毫不留戀地扭頭就走。
只留鮮卑天子望著她的背影，半臉面具底下露出的薄唇微勾，扯出個笑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