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臨賀王入府親議婚(一)
“大將軍帶我來銅雀臺,是為了讓我洞曉你如武王一般想要一統(tǒng)南北的雄心壯志?還是想給我一個將軍‘?dāng)埗逃跂|南兮’的心愿暗示?”羊舜華看著高澄一字一字的問道。
她甚至不知道這些問題究竟是怎么樣脫口而出的。只是她問后便悔,她已經(jīng)對他恪求太多了。但她心頭的無奈根植于受訓(xùn)于父的十?dāng)?shù)年間所聽的教誨,不會是說沒有就沒有的。
“既便我真心慕武王之功績,想要一統(tǒng)南北,在卿眼中便是錯嗎?”高澄的聲音也冷硬起來,“吾乃北人,既為魏之重臣,身負(fù)社稷,當(dāng)然有此思慮。試問汝父羊侃大將軍,當(dāng)日又為何執(zhí)意南歸,而不顧北朝皇帝的恩遇?”高澄任性起來有些口不擇言。她已經(jīng)打破了他心頭的平衡,他原以為他與她的事并不涉南北之爭,他也曾經(jīng)以為憑他一己之力足以將她一生保護(hù)在自己身邊。
羊舜華聽高澄提起自己父親南歸的事,她怔了怔卻努力抑止住了沒再爭辯。轉(zhuǎn)身便向階梯處走去。誰知高澄并不容她這樣,出手極快地便一把拉住她,再一用力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她拉回自己懷里。
“是我之過錯,卿勿怪?!彼o緊抱著她,就好像怕稍微一放松她即刻便不見了?!白踊輳膩聿桓蚁胧裁础?dāng)埗逃跂|南兮’,只想得卿一人?!彼恼Z氣就像真的自己做錯了什么事,甚至帶著些許的傷感?!敖袢找灰娨咽切念^意難平,只怪平日事務(wù)繁瑣疏忽了卿。都是我的錯。聽到稟報說,是汝殺了宮婢,心里實在惦念,子惠疏失特來請罪,卿勿怪……勿怪……”
羊舜華從來沒想到過十歲就被立為渤海王世子的高澄,在權(quán)力巔峰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如今又是手握?quán)柄的大魏重臣,竟然也可以這么溫存而委屈自己。可是此刻的她已經(jīng)清醒了。
“大將軍是怪我用你贈的匕首殺了魏國的宮婢?”羊舜華反問道。
“宮婢有罪又何勞卿親手血刃?”高澄低下頭來在她耳邊低語道,“何人有罪于卿,夫君自然為卿處置。只要卿肯留于鄴城,待吾安置妥當(dāng)馮翊公主,便虛位以待,娶卿為新婦。”
羊舜華忽然返身主動抱住了高澄。高澄心頭一喜,誰知羊舜華卻在他耳邊道,“公主殿下早就對大將軍許以身心,以大將軍為夫君,大將軍一定要負(fù)她嗎?羊氏以身報社稷,此生不嫁,只愿追隨公主,以報知遇之恩。大將軍的厚恩,只能來世再報了?!?p> 高澄沉默了。
已經(jīng)到了渤海王大丞相高歡的府第門口,臨賀郡王蕭正德下了車一抬頭看到府第的門楣便心生怯意。他在烈日下徘徊了好半天,進(jìn)去不是,不進(jìn)去也不是,直到急得額頭上汗珠密布,才終于一咬牙一跺腳命人進(jìn)去向大丞相府的人報知:梁國臨賀郡王殿下來拜見大丞相。
蘭京一直跟在旁邊看著大皇子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大丞相府門口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但是他并沒有貿(mào)然去勸解。坦白地說,他之所以會到鄴城,是受了太子蕭綱之命來護(hù)衛(wèi)溧陽公主的,其它的事與他無關(guān)。蘭京是穩(wěn)重有分寸的人,做事不會沖動,而一但決定要做必然思慮周密,乃至一擊而中。太子蕭綱正是因為深知他的為人,所以才覺得他是此行護(hù)衛(wèi)女兒溧陽公主的最適宜之人。
可是溧陽公主受魏帝元善見之命而遷入宮中苑囿居住,蘭京就不便前往隨扈了。因為知道大將軍羊侃的女兒羊舜華在公主身邊,所以他也甚是放心。只是他原本是梁國將軍,與魏國也曾交戰(zhàn)多次,頗有摧城拔塞之功,所以不由得在此數(shù)月閑暇之間便留意魏國軍事。只是他畢竟有梁史的身份,況且魏國的大將軍高澄總攬軍政、防范嚴(yán)密,蘭京也并沒有看出什么來。與大將軍高澄謀面數(shù)次,他倒對這個秉政的年輕權(quán)臣有了極大的興趣。大丞相高歡是大將軍高澄的父親,他自然也有興趣。
這時進(jìn)去的侍從又出來了,稟報蕭正德一個讓他目瞪口呆的消息。大丞相高歡和王妃婁氏及太原公、驃騎將軍、侍中高洋全都去了大將軍高澄府第。這個消息讓蕭正德完全地不知所措了。于是蘭京在一邊又看著大皇子開始手足無措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親自到高歡的大丞相府上門提和親的事是蕭正德和侯景密議的結(jié)果。侯景認(rèn)為,這事沒必要在廟堂上說,私下表明梁國愿將皇帝之孫、太子之女、溧陽公主蕭氏嫁與大丞相為嫡妃便一定可成。
誰知道蕭正德上門之前也許是過于緊張,竟沒有派人打探清楚大丞相在不在府里,結(jié)果到頭吃了閉門羹。沒想到大丞相府竟然傾巢而出,全去了大將軍府第。于是蕭正德在沒有細(xì)思其究竟的情況下就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認(rèn)為自己應(yīng)當(dāng)一鼓作氣立刻趕赴大將軍府,在那里找機(jī)會把和親的事稟明大丞相高歡。否則再而衰,三而竭,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有勇氣再找機(jī)會向大丞相高歡提這件事。而這樣的事必須是他以梁史的身份去說,侯景是幫不上忙的。這是侯景向他表明的意見。而且,蕭正德認(rèn)為,既便在大將軍府說和親的事,和在大丞相府說也沒什么區(qū)別。和親是梁、魏兩國之間的交往,明正言順。
于是在自己的鼓勵之下,蕭正德干脆真的一鼓作氣又從大丞相府趕到大將軍高澄的府第去了。
風(fēng)和日麗,天空藍(lán)得透明。一大清早的日光就好極了,陽光灑在大將軍府第后身世子妃元仲華居住的院落里,給略有些涼意的春末早晨添了些和煦的暖意。這院子里樹木頗多,盛夏暑熱時確實遮蔭蔽日,但是其余時候便顯得有些過于陰郁了。
元仲華立于窗前一株女貞樹下執(zhí)一管玉笛正吹奏得入神,渾然不覺院落的門已經(jīng)悄然打開了,她的夫君高澄看到女貞樹下翡翠色的纖弱身影便止步而立,只管專注入神地瞧著她,又像在細(xì)品如瀉玉而出的笛聲。
侍立在世子妃身后的阿孌看到世子立于門內(nèi)傾耳細(xì)聽,看看夫人極是專注便極輕地向院門口迎上來。有意仔細(xì)打量,看到世子身上的袴褶和披散如烏云般的頭發(fā),心里已經(jīng)洞悉一切。
阿孌默然無聲地見禮。
“太醫(yī)來回稟了嗎?”高澄沒頭沒腦地低聲問道,綠寶石般的眼睛卻還是瞧著元仲華的背影。
但是阿孌自然是聽懂了,也低聲回道,“還是前日來給夫人診脈來過的,后來便再無音信?!卑D停下來看了看高澄,想是要提醒什么,又有些遲疑地道,“當(dāng)日太醫(yī)說夫人萬事皆由心頭起,養(yǎng)身不如養(yǎng)心……”
“身子虛透了都不要緊,只要心平氣和,再從調(diào)養(yǎng)脾胃起始便也容易調(diào)理至身康體健,是嗎?”高澄打斷了她反問道。
“是?!卑D不敢再說什么。
高澄蹙眉無語。他心里惦記的是那一日太醫(yī)最后面帶微笑說有些癥候還需回去細(xì)細(xì)探究,然后再來回稟,為何這一去就不再來了?真是讓人懸心。但要說病癥兇險卻不見太醫(yī)緊張,反倒面露喜色,這又是何意?
“怎么今日的笛聲如此細(xì)弱?”高澄仔細(xì)聆聽,一邊問阿孌。這笛聲聽起來就像是用盡全力,卻勉為其難。而且,即便是在春末夏初這樣的時節(jié)里讓人聽了也覺得身上冷意森森。
“回稟世子,夫人昨晚……一夜未眠,因此……今日體弱……”阿孌有些期期艾艾地不敢直說。
高澄沒說話,擺擺手示意阿孌下去。
這時笛聲偏也停了。元仲華好像感覺到了什么,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竟然一眼看到自己的夫君就立于院門口這么瞧著她,頓時心頭一震,微笑著喚道,“夫君。”說著便向高澄走來。
高澄看到她面色蒼白,顯然是氣血不足的樣子。不知是因為一夜未眠的原因,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讓人一眼就看出在重重疲態(tài)之下確是體虛身弱。
高澄迎著她走上來。
“夫君回來了?!痹偃A淡淡一句卻在不知不覺中透露出了她的心事,顯然能讓人從語氣里聽出,她心里牽掛得厲害。對于高澄這樣心機(jī)敏銳的人就更不用說了。只是此刻她壓抑住了自己沒讓心頭情思放縱而出。她什么都不多問,也什么都不多說,只是目中極深處有一絲從心底深處潛游出來的戚楚一劃而過。
高澄心里也忍不住感慨,她是他的嫡妃,五歲就嫁給他,她一直在他身邊,是他看著她長大的。她一直都是個心性純良直白的人,到現(xiàn)在都是。她是略有任性的大魏公主,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學(xué)會了壓抑自己,隱藏自己。她的那點心機(jī)在他面前幾乎淺顯得不值一提,但是她畢竟學(xué)會這么做了。
“殿下染恙多時總是未愈,也實在是因為勞心太過了?!备叱巫叩剿媲皟A身低服將元仲華抱起來。她身輕如無物,他一點也不費力氣,然后便向內(nèi)寢走去?!跋鹿倜τ谡?,連殿下的病都不及照顧,殿下也應(yīng)當(dāng)愛惜自己?!?p> “多謝夫君?!痹偃A摟住了高澄的脖頸,將頭伏在他肩上,一邊向夫君笑道,極是滿足的語氣。
高澄心里一暖,忽然想起她小時候的情境,也是這樣的。
“一大早主上就讓中常侍林興仁來頒賞……”元仲華一邊伏在高澄肩頭任由他抱著往里面走,一邊在他耳邊絮絮低語。她口中的“主上”就是她的長兄、魏帝元善見。元善見惦念妹妹的病,一兩日就要讓自己身邊最得力的宦官林興仁來頒賞探病,好回去詳述。
這樣的小女兒之態(tài)讓高澄在心里忍不住對她多了幾分疼愛。也低聲玩笑道,“原來又是主上遣人來,林興仁這個豎子多番擾了殿下清夢,下官一定為殿下懲治他……”
“林興仁也不是只來頒賞的……”元仲華接著閑語。
“殿下只管照顧好自己便罷,宮里的事自有下官處置。”高澄打斷了她。
“可是中常侍說的是大人公府里的事?!痹偃A從高澄肩上抬起頭來,一邊用弱若無骨的纖纖素手玩著夫君肩頭上披散的頭發(fā),一邊認(rèn)真地用一雙點漆般的眸子看著夫君。她說的“大人公”指的是高澄的父親大丞相高歡。
高澄心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微笑道,“怪不得剛才聽殿下吹笛氣息略顯弱,原來是這個內(nèi)豎讓殿下操心了?!?p> 高澄深知林興仁是皇帝元善見的心腹,他問便是皇帝問。可是他心里已經(jīng)不悅,他不愿意身份夾在內(nèi)宮和大將軍府之間的馮翊公主、世子嫡妃元仲華再被更多的具體事牽扯其中。而馮翊公主的長兄,皇帝元善見的想法好像并不如此,至少他可以肯定是與他不同的。
“大人公的事是家事,不該操心嗎?”元仲華定定果真如不解地望著高澄問道。
“既便是大人的事林興仁也不該與殿下說,難道有什么事要讓殿下反為大人做主張?”高澄收了笑看著元仲華,“大人的事就是國事,大丞相豈有私事?大人的事當(dāng)是主上親與大人說。這個中常侍好不曉事?!备叱涡睦镆呀?jīng)對皇帝元善見身邊的這個所謂中常侍林興仁有了戒備心和敵意。
“梁國要與魏國和親,是嗎?”元仲華眉頭深鎖地看著高澄問道。
“這更與殿下無關(guān)?!备叱螖蒯斀罔F地回道。他忽然心里一動,便問道,“林興仁說的是此事?”
“林興仁說,主上要妹妹……”元仲華剛開了個頭,忽然聽到他們身后不遠(yuǎn)處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
“大兄,長嫂……”
高澄并沒有將元仲華放下來,就這么抱著她一轉(zhuǎn)身,兩個人忽然看到院門不知道什么時候打開了,高澄的妹妹高遠(yuǎn)君正站在那里含笑喚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