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幾處早鶯爭暖樹(下)
荒村煙樹,遠山近溪,人丁蕭索……
“秦州刺史府第大門緊閉,侯莫陳悅并未出來。城內(nèi)只是盤查極嚴,也沒有任何的兵士調(diào)動?!鄙谔酱鸬?。
殺了賀拔岳對于關(guān)中來說是驚天大事,侯莫陳悅敢做這樣的事,居然沒有任何的善后和下一步舉動,可見他事前并未計劃周密。一是侯莫陳悅并不是有腦筋的人;二是很可能侯莫陳悅也是受人指使,因此才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哨探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急道,“只是有兩次見刺史府第派人往東邊去送信?!?p> “何以見得?”宇文泰追問道。
“觀察日久,知道是侯莫陳悅近前極重要的人。跟著出城便見往以東的方向去了。”哨探回道。
往東,大半便是洛陽。但也不排除別處。
宇文泰看了一眼于謹,此時忽然明白他為何建議直赴長安,不必死守上圭。不管成敗,上圭已成定數(shù),而長安才是真正關(guān)系全局的樞紐。
心里有了計劃。不再遲疑,上馬揮劍大聲喝道,“聽我號令,日夜兼程,直奔長安。”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是策馬而出。
上圭城外,煙塵滾滾,宇文泰率眾急赴長安,將上圭甩在了身后。
高澄起身披衣,沒有看一眼熟睡中的侍妾,毫不留戀地出門而去。重重的關(guān)門聲驚醒了床上的姬妾李氏,床幄間空冷,已是不見其人影,李氏心里嘆息一聲,又重新躺回了榻上。
在大丞相府中煩躁地四處游走。停下來時抬頭一瞧,居然又走到了馮翊公主元仲華的門外。夜靜得沒有一絲聲音,院門緊緊閉合。高澄剛要踹門而入,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停止了動作。憤然轉(zhuǎn)身,險些撞到身后另一人。
“郎主?!痹瓉硎歉镅惨沟募遗9ФY敬稱,好奇地偷瞄一眼,又趕緊低下頭,心里納罕世子為何深夜不眠,徘徊在世子妃門外。看世子披發(fā)中衣,一副極度不滿的樣子,不由得又多口一句道,“小奴去幫世子叩門?”說著又看一眼那緊閉的院門。
“不要!”高澄斷然拒絕卻是極其委屈的語調(diào),像是小孩子任性耍脾氣。轉(zhuǎn)身便走,一邊走一邊大聲怒道,“傳!傳!傳崔季舒來!主子憂心國事睡不著,他倒真是沒心沒肺!”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走遠了。
家奴應(yīng)聲便趕緊跑向外面去傳世子之命。
其實并沒有過去幾天,只是高澄自己等得心焦有些沉不住氣而已。他深深明白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關(guān)中之變勢必涉及洛陽,甚至整個大魏。一個人沉思連連,甚至想到了宇文泰和長公主元玉英返回關(guān)中時,他也曾經(jīng)追至河洛。救宇文泰于險境之中,現(xiàn)在想來不知道算不算是放虎歸山。只看今日關(guān)中是否有變,又是如何之變。
高澄咳嗽了幾聲,這時恰恰門開了。抬頭看時,果然是崔季舒氣喘吁吁地進來了。
“郎主。”崔季舒回身關(guān)上門喚道。
一進來便是一怔,天氣已和暖,這屋子里怎么忽然又燃起了火盆?讓人躁熱難耐。沒有點燈,高澄也沒有回答他。崔季舒借著火光看到他坐在往日里大丞相坐的榻上,支肘于迎枕上,手撫著額頭,又像是在低頭沉思,又像是睡著了。走到近前,看高澄束發(fā),穿著寬身大袖的玄色衣裳,深夜裝扮得如此齊整,不知是什么意思。
“郎主,叔正來了?!庇州p聲喚道。
“上圭可有消息來?”高澄沒抬頭,直接問道。
“沒有?!贝藜臼迓牭剿曇粲悬c黯啞,暗里仔細辨別。
“大丞相可有消息?”高澄抬起頭看著崔季舒。
“也沒有。”崔季舒看到他幽然閃著冷光的如綠寶石般的眼睛,眉頭微蹙讓人心生不忍,不由勸道,“世子也別著急……”
“博陵處有什么動向?”高澄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又問道。他站起身,忽然身子一搖晃。
“郎主!”崔季舒忙上前扶住了他。心里覺得奇怪,就好像一個活蹦亂跳的小男孩日日都精力無盡,突然變乖了,沒了精神。覺得有點不對勁。伸手一觸,高澄額上滾燙,心里大驚,竟是高燒!
“來人!”崔季舒扶著高澄,看他無力跌坐于榻上,便轉(zhuǎn)身向門外喚道,他是要命人去傳太醫(yī)來。
“住口!”高澄怒道。他叫崔季舒來不是為了傳太醫(yī),實在是為關(guān)中的事心里焦急。
然后還是有人被喚進來了。家奴剛進門,高澄便怒道,“出去!”家奴立于原地沒動,只是回頭看了看。
“阿奴喚誰出去?”門外竟然傳來了大丞相高歡的聲音。
“大丞相回來了!”崔季舒頓覺心頭一喜,回頭看看高澄,便急趨向門口處迎去。
“阿爺回來了。”高澄聲音陡高,也頓覺身子一輕,神清氣爽起來。
果然見門開處父親大丞相高歡不急不緩,面上微笑地走進來。崔季舒行禮恭迎進來。高澄也從榻上起身急迎出來。剛要說話,忽又聽崔季舒喚了一聲“二公子?”語調(diào)極是驚異。說著又是行禮。緊跟著,二公子高洋已跟在父親身后進來了。久不見面,高洋長高了好些。越發(fā)的膚色黝黑,眼睛里是和年齡極不相襯的深沉。他進來看清楚了情勢,方才默默地向著長兄一禮,沒說話,只是跟在父親身后。
“阿奴在洛陽已取我代之,又因何不悅,反倒如此氣急?”大丞相高歡穩(wěn)健而入,昂然直上,高坐于榻上笑問道。
“上圭久無消息,實在心憂。”高澄下首而坐,坦然直陳。
二公子高洋默默在下侍立,一言不發(fā),且低著頭。
“世子憂心國事,焦慮過度,已是高熱不退?!贝藜臼嬉姶筘┫喑烈鞑徽Z,便回道。
“既如此,阿奴打算如何應(yīng)變?”高歡問道。
“若是上圭事成,便趁隙奪關(guān)中之權(quán);上圭事敗,作壁上觀,以收取漁人之利?!备叱魏敛华q疑地答道。
“想得如此清楚還有何可慮者?”高歡反問?!鞍⑴烤惯€是氣量未足?!?p> “關(guān)中之地,人皆垂涎,若是有人捷足先登呢?”高澄反問。
高歡一怔。
高洋仍舊低頭不語,似乎父兄之論皆與己無關(guān),只有他心里的事才最重要。
崔季舒出神地細聽大丞相父子之議論。
“二弟”高澄冷然喚道。高洋忙抬起頭看著長兄。“有何心事,如此專注?”高澄目中凌厲。
高洋囁喏不言。
“郎主?!蓖饷婕遗膯韭暯o高洋解了圍。
“進來說話?!备叱尾坏雀赣H說話便搶先喝道。
家奴進來,高澄急問,“可是上圭有消息?”
“回稟世子,不是上圭。”說著,家奴向高歡回道,“郎主,豫州刺史、濮陽郡公侯景在外面候見?!?p> 這個消息比上圭來信更讓人驚異。高澄沒想到他回來得如此之快??锤赣H表情,顯然也是早有準備,并不覺得此消息突兀。
“快請。”高歡偏是語氣極緩地道。
不一刻,侯景便跛足而入。進門便拜,口稱,“阿勒泰拜見大丞相?!闭f著又轉(zhuǎn)向高澄道,“見過世子。”
高洋立于陰暗處如同隱身。
“請起,請起,一路勞苦,不必如此多禮?!备邭g口中極盡客氣,笑容滿面,高坐于上,只虛抬了抬手示意侯景起身。
“情勢急迫,臣雖事先稟于大丞相和世子,但事出急切,便權(quán)宜行事,未及大丞相之命便趕回了,大丞相和世子勿責?!焙罹爸斏骰氐?。
“事出急切?”高澄卻立刻抓住了他話里的漏洞。“何事?”他轉(zhuǎn)向侯景卻能記得刻意收起了原本質(zhì)問的凌厲目光,微笑著問道。
侯景深知這位世子之威,他心思何等精明,自然看出了高澄的有意做作。但還是不動聲色笑道,“世子明察,臣還未及回稟?!彼呛蔚葮尤?,已經(jīng)心思飛快轉(zhuǎn)動。既已不當心漏出口風,便說了也罷,只怕越解釋越生事。于是轉(zhuǎn)向高歡正色道,“臣與世子早有議在先,世子又命陳元康將軍去博陵與臣密議,所以臣便奉世子之命送信給秦州侯莫陳悅,委婉相勸。后來怕事后有變,一直命人在上圭探聽消息。直到三日之前接到上圭密報,侯莫陳悅竟將關(guān)西大行臺賀拔岳將軍以征討靈州曹泥為題,誘到上圭取其性命!”
侯景越說越激憤,聲高震宇,加之抑揚頓挫,將自己心里的意外、忿忿、震驚……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但話里用詞巧妙嚴謹,完全沒有他的任何責任,他只是奉命,只是奉命,謹遵世子之命。而且他也表達得很清楚,他對侯莫陳悅事先只是委婉相勸,但勸什么并不言明。而侯莫陳悅殺了賀拔岳,絕不是他的意思。
堂內(nèi)一片安靜。靜得異乎尋常。所有人的目光都或直接或間接地落在了侯景身上。侯景看著大丞相高歡。高歡似乎不敢相信地怔住了。侯景從來沒見過大丞相如此神態(tài)。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侯景心里忽然涌上極深的懼意,甚至極深的悔意。但此時只能沉住氣看高歡的態(tài)度了。
“賀拔岳……”高歡一頓,瞪著侯景問道,“死了?”
“世子!”崔季舒忽然轉(zhuǎn)向高澄失聲道。
高澄狠狠瞪了崔季舒一眼,目光又不經(jīng)意般瞟過侯景。侯景更覺身上陰冷,忽然心生一念,暗自想到,鮮卑小兒日后絕不能共事。
“哈哈哈哈……”大丞相高歡忽然大笑起來。所有人又都看向了高歡。高歡卻一躍而起,快步走到侯景面前,居然雙手捧起侯景的面頰,大笑道,“阿勒泰,汝可當真……當真是我的妙人啊?!?p> 誰都未見過精明、謹慎的大丞相如此失態(tài)。
高澄也“騰”地座上彈起,笑道,“濮陽公真是公忠體國之臣,我甚服之?!?p> 崔季舒不敢插話。
高洋一直立于暗處旁觀,竟然波瀾不驚。
“賀拔岳既死,關(guān)中誰來主政?”高澄問道。
所有人聽了這話都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