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魏宮風(fēng)云動天下(下)
普泰三年的正月,一直到了月末,魏都洛陽還是陰冷無比。元明月覺得這種烏云壓頂,天陰欲雪的時候,偌大的魏宮里更顯得處處是威力無比的壓迫感,讓她覺得陰森而恐怖。其實她是進(jìn)宮以后才知道,傳旨召見她的是皇后高常君?;实墼拊谶@個風(fēng)云莫測的日子里帶著南陽王元寶炬、武衛(wèi)將軍元毗、侍中斛斯椿、中軍將軍王思政等人出城會獵去了。
天色昏暗,處處原本高大宏偉的殿宇此時都暗影重重,讓人心生恐懼,不敢接近。芣苢扶著大腹便便的元明月小心而緩慢地向著椒房殿的方向走去。再有不足月余元明月便要生產(chǎn)了。這將是大魏皇帝元修的第一個血胤。雖未辨男女,但也彌足珍貴??墒沁@個子嗣卻并不名正言順,從出生起便要風(fēng)波重重。未來難以言表,可以肯定的是將會坎坷不斷。
“公主不必害怕,畢竟有陛下的龍嗣在,皇后也不能怎么樣。”芣苢看元明月神色不豫,便出言安慰她。盡管話說的模糊無稽,但畢竟也是在給自己的主子壯膽。
元明月雖然心里也覺得氣氛緊張而有壓力,但是面上神色卻恬淡而柔和。柔聲道,“阿姨不必安慰我,已經(jīng)沒什么可怕的了。以后我只求有此子嗣相伴,直到終老,心里也不悔了?!?p> 芣苢本不想再說什么,沉默片刻還是忍不住嘆道,“公主這份兒心……”終是說不下去,咽住了。
椒房殿高高在上,元明月深吸了一口氣便不再猶豫,她輕輕推開芣苢的手臂,艱難而堅定地向著臺階上走去。芣苢跟在后面,滿是憂慮地望著平原公主行動不便的臃腫身影,最終還是跟了上來,默默在后面保護(hù)她。
皇后高常君儀服一絲不茍,獨踞寶座,以冷靜而讓人猜不透心情的眼神瞧著平原公主元明月進(jìn)殿來。這是她們倆個人第一次正式的見面。其間事情復(fù)雜多頭緒,但她們作為當(dāng)事人都明白其中一絲一縷的來龍去脈,只是她們從未這樣面對過對方。
高常君沒說話,也沒動。若云站在她身側(cè),似有怨艾地看著平原公主,同時也不忘了觀察高常君的表情。
元明月緩慢而身姿困難地行了大禮,口中稱道,“平原公主元明月拜見皇后?!彼砗蟮钠]苢似有不滿地看了一眼上座的高常君,很快又低下頭來,也跪在元明月身后。
“起來吧?!备叱>⑽恿藙邮郑粼票阕呦氯シ鲈髟缕饋?。同時又看皇后的眼神,招呼著宮女們給平原公主設(shè)座。
“今天請公主進(jìn)宮是我的意思,只一件事要和公主商量?!备叱>鏌o表情。
據(jù)元明月理解,皇后的意思很可能就是大丞相高歡的意思。說是商量,但以皇后的性格、脾氣,是有決斷的人,更何況她是皇后,還有權(quán)傾朝野的父親做后盾。商量這個詞也實在是客氣了。元明月心里早想過這些,早就有所準(zhǔn)備。
“但憑皇后吩咐?!彼蟛欢啵矝Q不退讓。
“公主生產(chǎn)在即,如今還住在宮外,陛下難免分心惦念。況且陛下的龍裔也應(yīng)當(dāng)降生在宮里,撫育自然也該在宮里。所以,請公主今日便搬入宮中居住?!被屎笳酒鹕恚局?,看眼神似在瞑想什么,又道,“所住宮苑,及服侍的人,生產(chǎn)一應(yīng)所需,本宮身為后宮之主自然妥貼安排?!闭f著高常君轉(zhuǎn)過身來向元明月走了幾步,看著她,似乎在等著她承旨。
天氣奇冷,沒什么風(fēng),但陰寒浸骨。時最不欺人,洛陽城外終究不像冬日時灰蒙蒙一片。雖然草未見綠,樹未萌芽,又逢烏云厚重的陰沉天氣,到底還是讓人覺得有一重透亮的氣象升起,在慢慢抹去寒冬的痕跡。
久病初愈的皇帝元修今日興致極好。意不在狩獵,竟像個孩子似的不停策馬奔馳。他衣衫單薄,只穿了袴褶,辮發(fā)飛揚,臉上凍得通紅,但笑聲朗朗。幾個宗室和大臣也很久沒見到過這樣的皇帝了。
武衛(wèi)將軍元毗策馬緩行至駐馬不動的侍中斛斯椿身邊,看著遠(yuǎn)去的皇帝元修和縱馬緊隨其后的中軍將軍王思政,還有稍遠(yuǎn)處提韁漫步緊盯著皇帝的南陽王元寶炬。過了一刻方帶著些微的嘲弄向斛斯椿笑道,“還是侍中胸中有謀劃,能為天子解憂?!滨勾恍α诵?,剛要說話,誰知道元毗又道,“只是不知侍中解憂為天子,還是為自己?!闭f罷他便不再看斛斯椿,仍盯著遠(yuǎn)方。
斛斯椿并不生氣,和氣笑道,“將軍真會玩笑。你、我都是天子近臣,與天子共同承擔(dān),何分彼此。天子安好,便是你、我等人的福氣?!?p> “只是汝之危難非天子之危難,天子若真有危難時斛侍中不知道是要為天子一力擋之,還是逃之夭夭而躲之?”元毗仍然帶著嘲諷的口吻。
這話明顯戳到了斛斯椿的痛處。若論反覆無常,不念恩義,以仇報恩,在斛斯椿面前,恐怕連侯景都要自認(rèn)不如。正是因為他數(shù)次反復(fù)于爾朱氏與元氏之間的舊事讓大丞相高歡一直默記在心,所以斛斯椿才認(rèn)定了元修,決不依附高歡。心里明知道,高歡絕不會信他。
“將軍此刻說什么我都不計較?!滨勾挥中Φ?,“只有一點,將軍忠心于陛下,我也同樣忠心于陛下,所以我與將軍當(dāng)同心,必不容那奪權(quán)謀位的亂臣賊子?!?p> 亂臣賊子指的是誰自不必說。奪權(quán)也是有事實的,可是“謀位”二字一出口,讓元毗渾身一顫。從來沒有人這么說過高歡。斛斯椿竟把這話說在當(dāng)面,如此表白,讓元毗不由得不重新看他。不管怎么說,兩個人有一點相同,就是都不能容高歡如此專權(quán)。既然目的一致,自然可以權(quán)衡共處。
斛斯椿依舊微笑。元毗算是默認(rèn)了他的拉攏。正色道,“主上今日心緒頗佳?!?p> 斛斯椿接道,“這個自然,長安關(guān)西大行臺賀拔岳處有回應(yīng)。岳將軍派了行臺左丞、府司馬宇文泰進(jìn)京陛見?!?p> 元毗沒說話。
“宇文泰”,元寶炬心里卻默念著這個名字縱馬向他們馳來。
椒房殿中氣氛緊張起來。
平原公主元明月也不便再坐著,她小心、緩慢地站起身,只有芣苢扶了她一把。高常君和她身后的若云沒有加以阻攔。
“請問皇后,這是陛下的旨意還是皇后殿下的旨意?”元明月不卑不亢地反問。
“難道平原公主只聽陛下的旨意,不肯聽皇后的旨意嗎?”高常君也詰問道。她必須要把這個元明月留在宮里。
元明月居中調(diào)停,聯(lián)系奔走,正是因為有她在宮外,又時時可以出入宮禁,所以才讓皇帝元修和外面的宗室、大臣中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多了很多私下里傳遞消息的機(jī)會,以至于別有用心的人大肆進(jìn)讒言讓她的丈夫元修和父親高歡之間的怨念越來越深。這當(dāng)中,恐怕元明月自己的好惡也很重要,并且深深影響到了元修。
“我是宗室公主,不是陛下妃妾,沒有居于宮中的理由?!痹髟卤荛_了高常君的盤問,說出自己的借口。
不管是有名有位,還是無名無位,她都不能居于宮中。如今她已經(jīng)失掉了元修的心,難道還要再被囚在宮禁中連自由都要失了嗎?她只求有這個子嗣而已。并不想用這個來牽住元修,又絕對不能接受在宮中日日空守,而看著元修和高常君情意漸濃。
高常君沒有大怒,她面色平靜,看著這位年紀(jì)大她許多的宗室公主,她的不倫之戀,還有這個即將降生的龍裔,她并不值得為這些生氣。她要權(quán)衡的是帝室與相權(quán)之爭,她要調(diào)停的是她的皇帝丈夫和權(quán)臣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所以她要盡可能縮小、化解他們之間的矛盾。
“公主心里怎么想我也略知一二。感念公主對陛下癡心一片。陛下也將公主視如眷屬。有了這個龍裔,公主與陛下已經(jīng)不可能再毫無牽系,恐怕終極此生也再難以分隔了?!备叱>贿呎f一邊走回去,重新坐下來,看著元明月,目光平和而寬容。“公主在宮中,我身為皇后當(dāng)同陛下一心,顧念好公主。也好過公主在外面為那些不該管的事過分地分了心,被別人利用了。以后只管服侍陛下,撫育龍裔,別的事一概不用管。這樣可好?”說是詢問,實際語氣毫無商量的余地。
聽皇后這樣說,若云便吩咐宮女們,立刻就去把皇帝寢居的朱華閣旁邊的翠云閣清掃、收拾妥當(dāng),請平原公主元明月移居。
皇后的旨意自然無人敢反抗。元明月見形勢急轉(zhuǎn)直下便成了如此這般,先就失悔今日不該入宮。這次恐怕真是難以走脫,心里想著便急火直上,眼前都冒出金星來。
直急道,“皇后不可如此?!痹髟鹿蛳掠埫?。芣苢雖也著急,可究竟不敢插嘴,只能在元明月身后也跪了。元明月一跪之間已覺有異,只是此時心急如焚,便強(qiáng)忍著道,“只求皇后放我回去,情愿永不再見陛下?!闭f著已經(jīng)汗下,不適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高常君皺了眉,一時沒說話。這并不是她的本意,元明月卻誤解為她因妒恨而如此。她發(fā)現(xiàn)自己考慮不周,給自己出了個難題。等皇帝回宮,恐怕又有波折。本來元修和她的父親高歡之間已經(jīng)是矛盾越來越深,這樣一來很可能又添一重。如何下功夫下能讓皇帝知道,留住元明月在宮里是她的一番好意而和她的父親高歡并無關(guān)系呢?朱華閣那一夜后,元修一直對她時冷時熱,若即若離。高常君有些神思不屬起來。
若云忽然指著平原公主驚呼,“皇后快瞧!”
等高常君回過神來便看到芣苢扶著已經(jīng)倒地不省人事的元明月大呼,“公主殿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