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花自飄零水自流(上)
皇帝儀駕回宮,元修即刻便入宮內(nèi)苑園林。當(dāng)他趕到翠云閣時,陰晴不定的白日已經(jīng)過去。洛陽城外也曾金光熠熠,天地之間淺淡得幾乎完全看不出來的青綠此時更沒有了蹤影。重重陰霾下的魏宮在已經(jīng)到來的黑夜里吞噬了一切鮮活的東西,變得更加陰郁而死氣沉沉。
元修身姿矯健地躍上了翠云閣的基座高臺,不管不顧地一腳踹開殿門便闖入進(jìn)去。誰知道險些撞在了聽到聲音正要迎出來的皇后高常君身上。他急剎而止,與高常君幾乎貼上。兩個人都靜止下來。元修低頭看著高常君,他目中喜怒不定,看著服飾隆重、儀節(jié)周全的高常君毫不避諱地抬頭仰視著他。她的眼睛清澈如泉,沒有一點(diǎn)躲閃。元修還穿著狩獵時的袴褶,凌亂的辮發(fā)發(fā)絲飛揚(yáng)。除掉了繁復(fù)的天子服飾,他身上鮮卑男子的豪放不羈完全釋放了出來。
高常君將要行大禮,禮不可廢,她作為皇后自應(yīng)當(dāng)為表率。一蹲身之際,元修已經(jīng)一把撈住了她的左臂,生生將她又提起來。高常君只覺得左臂上極痛,痛極而目中盈上淚來。
“為什么?”元修忍不住地質(zhì)問道。胸中百轉(zhuǎn)千回,也許并不是在責(zé)怪高常君,但是元修在此時爆發(fā)了。
“陛下?!”高常君心里有些失落。雖然不能說她沒有責(zé)任,但是他竟不肯聽她陳明一遍事情的經(jīng)過。
常君素性高傲。你若不問,我自不必說。她含淚仰視著他,還是毫不回避,目中卻坦蕩至極。任憑元修還緊緊地握著她的左臂。
元修見她倔強(qiáng)至此,心中極為不滿,而滿心里勾起來的都是她的父親一意孤行的樣子。偏是又愛極了她這樣的倔強(qiáng)??墒撬齾s如此狠心地絕了他的子嗣,和她的父親一樣的一意孤行。這正觸動了他心頭的隱痛。
放開手,不再看她。只冷冷吩咐道,“今日起,孤移居翠云閣。平原公主今后便是這翠云閣的新主,后宮倘有不尊者,孤必重懲?!闭f罷便向里面走去。只留下高常君一動不動地立于原地回味著剛才他說過的話。
暗夜真正地降臨了,偌大的魏宮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整個洛陽也陷入到了一片漆黑之中。
婁夫人不愿意宿在佛寺中,因此特意趕回了丞相府第。馮翊公主元仲華也隨著婁夫人一同回府。回到自己住的院落里,先是覺得有點(diǎn)奇怪。說不上來哪兒奇怪,反正就是覺得不對勁。
叫一聲“阿孌”。
屋外廊下一個人影急趨而來,正是阿孌。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因?yàn)樘诹耍岷谝黄?,沒點(diǎn)燈,所以怎么都覺得奇怪。
“怎么不掌燈?”元仲華一邊問一邊向自己住的那屋子走去。
“公主……”阿孌緊跟著她,似乎有話要說。
“累了,明天再說?!痹偃A打斷了阿孌便已將屋門推開?!翱禳c(diǎn)燈啊?!彼厣硐蚋陌D吩咐,“人都哪兒去了?”是啊,服侍的人除了阿孌一個都不見。
“是?!卑D答應(yīng)著,小心翼翼地將燈點(diǎn)起來,“公主安歇?!闭f著便轉(zhuǎn)身退了出去。
“你……”元仲華覺得更奇怪了,再轉(zhuǎn)身看時,阿孌已經(jīng)退出去將門關(guān)上了。
她再一轉(zhuǎn)身時,忽然發(fā)現(xiàn)面前不遠(yuǎn)處的椅子上竟坐著一個人。嚇得不由后退一步,一個踉蹌身子便是一歪,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扶住什么,同時口里驚呼,“誰?”那個坐著的人身手敏捷,一躍而起,大步走上來,一把扶住了她。她向后退,他欺上來,元仲華的背已經(jīng)抵在了屋門上,這人用雙手握住了她纖細(xì)的兩肩。
“你夫君都不認(rèn)識了嗎?”高澄面上沉郁地問。聽聲音他是滿心里的不高興,并且?guī)е环N威嚴(yán)。
夫君?元仲華一怔,心里自問。她這才想起來,她是嫁到大丞相府的,若不然她怎么會在此?她確實(shí)是嫁給了大丞相的嫡長子,渤海王世子、侍中高澄,她真的是有夫君的。
“想起來了?”高澄不滿地問。就算久未見面,也不至于她竟然將他給忘了。再想起今天在府門口看到元仲華和高洋并頭低語的樣子,他心里忍不住又火冒三丈。那一幅青梅竹馬的情景真是刺到了他心里。自認(rèn)為是主,而高洋以后不過是他的家奴,竟然敢這樣背主圖謀。
元仲華仔細(xì)打量她的夫君,他怒火三丈也好,威嚴(yán)起來也罷,似乎在她心里都沒什么感覺。她為什么要怕他?盡管他背向著燈光,但是高澄美極了的樣子還是讓她覺得真是賞心悅目。順著回憶而走,果真想起,很久之前,他離開大丞相府決定去建康的那一日,他真的曾經(jīng)動手揍過她。只記得很疼。
元仲華忽然怕了,一下子變得目中怯怯,不敢再看那一雙盯著她不放的漂亮綠眼睛,趕緊低下頭來。
“夫君說過的話,你竟敢不放在心上。所施懲戒也忘了不成?”高澄低聲喝問。
“沒有?!痹偃A聲音很小。
“疼不疼?”高澄再問。
“疼?!痹偃A聲音更小。忽然又加了一句,“我不知道夫君回來?!?p> “不知道?”高澄氣得要沒辦法了。國事、家事,哪怕是魏宮皇帝、堂上父母、朝中百官……還沒有人讓他覺得這么無可奈何。這就是他的嫡妻、世子妃?真的是一句話就能把他氣死?!案餆o人不知,朝中也無人不知,偏是你就不知道。你可曾把你的夫君放在心上?夫君走之前萬分叮嚀,不許你與家奴過從甚密。夫君一離開你立刻忘得干干凈凈?!备叱卧秸f越怒,喝問道,“說,今日在府門口你和他說了什么?”
“沒有……”元仲華想掙脫,可是她抗不過力大無比的高澄。“不過是叮囑我小心,看顧好阿母,無事早些回來?!?p> “這與他何干?你是我妻子?!备叱闻?。說了這一句,他忽然住了口。不知怎么,竟想起了蕭瓊琚在江邊送別時的情景。
“什么夫君?你去建康吧,別回來了?!痹偃A趁他神思飛越的時候猛然掙脫出來,趁機(jī)跑出門去。
高澄忽然覺得心頭火氣已消去。剎那間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安靜了片刻向外面叫道,“阿孌?!?p> 阿孌來時,只見世子坐在椅子上,手肘支在旁邊的桌子上,手撫著額頭,好似睡著了。便不敢驚動。
聽到她進(jìn)來的聲音,高澄未動,只吩咐道,“服侍夫人回來休息。我去書房?!?p> 魏宮中的這一夜何其慢長。元修幾乎是徹底未眠。安靜下來心里亂極了。高歡蠻橫,侯景奸詐,賀拔岳明哲保身……還有這個來意不明的宇文泰。他寄予厚望,卻不知道是敵是友。身邊重臣幾人尚不能同心,更別提這個自西而來的宇文泰了。元寶炬、王思政、斛斯椿、元毗,一人一個主意,誰都不肯服誰。他心里難道不知道?有誰是真正為了天子著想的?真正為了他,元修。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一直昏睡未醒的平原公主元明月。他心里明白,恐怕只有她是的。不管他是天子,還是曾經(jīng)的平陽王,或者他只是元修,不是別人。癡心于他,只為他想的,只有曾經(jīng)的元明月。只是不知道現(xiàn)在的元明月是否還同從前一樣癡念于他一人。
變化就是發(fā)生在高澄的姐姐高常君入宮為皇后的時候開始。高澄欲奪元明月時他忿恨、嫉妒??墒撬慕憬愀叱>蝗雽m卻輕而易舉把他原本在元明月身上的一整顆心奪入手中。只是她同她的父親大丞相高歡一樣蠻橫,高常君就是父親高歡在宮內(nèi)的化身,讓他時時擺脫不了受控制的陰影。
元修下意識地站起身走到榻邊,看了看安靜而眠的元明月。此刻的元明月顯得極其虛弱,又剛剛失子,這讓他心里無限憐惜。更何況這夭折的也是他的兒子。等了這么久,就等來了這樣的結(jié)果。為什么會這樣。
電光石光如同身在夢中,心頭鈍痛不矣。是啊,他一心都已經(jīng)在高常君身上,收不回來了??墒歉叱>??如果她心里也如同他一般,怎么會害他失了兒子?如同閃電中忽然看清楚了夜路,元修再也耐不住了,轉(zhuǎn)身便出了翠云閣。宮中侍從等看皇帝突兀離去,面面相覷,都不知如何是好。元修卻已經(jīng)向著椒房殿大步而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凌晨,魏宮中一夜未眠的又何止元修一人?燭火瑩瑩,高常君坐在椒房殿內(nèi)寢的妝臺前一動不動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