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一花開五葉,結(jié)果自然成(下)
圍墻下的崔季舒扶著墻往上攀,肯定上不來。急得蹦高,四下里團團轉(zhuǎn),想找什么東西可以借力。
“別找了,什么也沒有,等會兒自然會有人來找你?!崩先怂频靡獍阆蛑鴫ο碌拇藜臼娲笮ΑH缓笫樟诵σ荒槆烂C地看了看高澄,“你是誰?”只是那嚴肅像是裝出來的,故意繃著臉一副讓人覺得很好笑又很可愛的樣子。
“你不知道我是誰,你就敢管本公子的事?”高澄怒道。
“汝甚貌美,我自然喜歡。愛人者各不相同,眾生中每一人都有讓人喜歡的理由?!崩先诉€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
高澄有點驚訝了,他專心打量著這個老人,似乎在想什么。
“你不用想了,我知你甚是聰慧。我就是天竺僧達摩,”他向下面指了指同泰寺里面,“他們說的那個?!闭f著他拉著高澄從墻頭一躍而下已經(jīng)進了同泰寺里面。
“世子!”只聽崔季舒在墻外大喊。
達摩如同沒聽到崔季舒大喊。
“他……”高澄向外面指了指。
“他自有他的去處,你自有你的去處。”達摩拉著高澄便走。
“去哪兒?”高澄一邊被拉著走,一邊問。
“你不是來見梁國皇帝嗎?”達摩停下問道。
“是啊,那你?”高澄看看他。
“我也是?!边_摩拉了他轉(zhuǎn)身又走,一邊在高澄耳邊小聲說。
“高僧何須如此?蕭衍在此恭候你許久了。”高澄不解地問。
沒想到達摩笑瞇瞇地搖了搖頭,只說了兩個字,“好玩?!?p> “玩?”高澄又驚訝了。
“無你,無我,無事,無世界,幻中駐世,一切皆如玩樂?!边_摩一邊笑答,一邊又牽著高澄往前去了?!昂伪禺斦妫伪禺斦妗斚掠形?,此后無我也……”高澄更聽得糊里糊涂不明所以了。
寺外的崔季舒正急得團團轉(zhuǎn)時,忽然聽到馬蹄陣陣。
一個黑衣人在黑暗中下了馬,不急不慌地向崔季舒走來,他看了看四周,問道,“世子呢?”
崔季舒驚道,“長猷將軍?你怎么來了?”
高澄憑記憶找到了上次那一處蓮池畔的茅殿。閃身于柱后向里面探望,依然殿門大敞,殿門口懸掛亮紗。風將紗帳吹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殿內(nèi)打坐入定的皇帝蕭衍,他居然沒有換一個住處。高澄回頭看看毫不躲閃就站在殿門口的達摩。
“進去,進去。既然有此一會,為何不去?”達摩依然微笑,提步便進了茅殿內(nèi),洪聲笑道,“老僧與居士本應有此一會?!?p> 高澄也隨著達摩進了殿內(nèi),只見那達摩右手似在空中輕輕一劃,便手持蓮花一朵,微笑道,“居士虔心向佛,可憫可憫,佛寶蓮花以慰居士向佛之心?!闭f著便將手中蓮花輕輕彈出,正落入梁帝蕭衍懷中。
蕭衍睜開雙目,看了看達摩,又看了看高澄,面色清冷,手中把玩蓮花,只把目光放在高澄身上反復來去,淡淡道,“你是北朝人,因何入南朝?南北從來不相和不相往,我向來無意于北,不知北人向南又是何意?難道上次謀刺不成又要明著來殺蕭某?”他語中卻并無懼意,顯然也并不懼怕高澄可能會真的動手殺他,也許蕭衍心里從未真的認為高澄曾經(jīng)謀刺過他。只是一謀面之間他已經(jīng)知道上次來的就是高澄。
高澄第一次與南朝皇帝如此近處對面相望。早聽說過,梁帝蕭衍登位數(shù)十年,不但好詩詞音律,工書善畫,更奇在本是驍勇大將,治敵如至臻化境。高澄從達摩身后上前數(shù)步,正立于蕭衍面前,昂然直視,眼底藏不住的一絲不屑劃過,“老朽矣,殺你何用?梁之為梁不因你在于不在?!备叱尾⒉粸樽约鹤鼋忉尅V皇撬稣Z驚人,并不以為梁帝蕭衍在便國在,帝不存便國不存。
這是蕭衍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話。
“可惜,可惜……”達摩在一邊靜聽,向著高澄微笑道。
蕭衍并不認識此老僧。高澄的話似乎也沒有激怒他,仍然面無表情,只問道,“老和尚一會兒可憫,一會兒可惜,說的是別人還是自己?有何可憫,有何可惜?”
“費心費力費精神,到頭全是一場空,事空運空命也空,不如林中無事僧,難道不可憫可惜?”達摩微笑道。
“小子火氣頗大,正該修修德行凈心禮佛,這佛寶就贈于你了?!笔捬懿⒉焕頃_摩的話,只是把手中蓮花向著高澄彈來。
高澄并無意去接,但是蓮花正落入高澄手中。高澄一怔,持蓮觀望,半晌方淡然道,“甚好,我大魏也一向虔心向佛,于武州神山多鑿供養(yǎng)佛陀之石窟寺。于今少室山上乃清凈地,密林叢中可建一寺以供此佛寶。不禱前世來生,不求壽祚康寧,只修修清凈無為。”高澄說話間竟有些迷離,這話也并不似他往日口吻,只是他心中也頓覺世事仿佛寡然無趣。
“今日來時我是我,明日往時我是誰?此時之我非真我,彼時又知誰是誰?”達摩微笑念道,便轉(zhuǎn)身出去了。
“我無意北犯,北人也不必探我。”蕭衍淡淡道,“只愿梁國百姓都一心向佛,不生災禍。”說罷蕭衍閉目又坐禪入定,似乎不再理會高澄。
高澄手持蓮花而出,但已不見達摩蹤影。
同泰寺內(nèi)處處佛燈燦然。侍衛(wèi)軍士無幾,沙彌各司其事。陳元康與崔季舒步履悄然地四處穿越而過。崔季舒似乎還陷在剛才陳元康說過的話里而心事重重。終于還是忍不住又問道,“長猷將軍,那跟蹤世子并謀刺世子的黑衣人難道真是侯景派來的?”陳元康沒說話,只在暗中留意各處殿內(nèi),尋找高澄。
崔季舒終于醒悟過來了,只是咬牙怒道,“侯景先派人來殺世子,又半真半假地來救世子,真是奸詐至極,我必要稟報大丞相?!?p> “叔正且勿多言?!标愒挡坏貌煌O聛戆矒崴K踔梁蠡诎押罹鞍抵械呐e動告訴了崔季舒,原本指望他日日侍從于高澄左右,只想他有警惕之心,沒想到他如此沉不住氣。只得又專心勸道,“大丞相不得不倚重侯景,世子的脾氣知道了立刻便有大事,你我還是暫不要生事,只多留意便是。”
藥師佛塔下,夜里風過時便能聽到陣陣細碎又略有傷感的清脆塔鈴聲。宇文泰佇立塔下舉頭望著高聳的佛塔出神。似乎是什么牽動了他的傷處,不自覺地抬手撫了撫肩胛處。在黑暗里,他沒有了總是胸有成竹的淡然一笑,也沒有了追隨關(guān)西大行臺賀拔將軍時的雄心壯志。在一瞬間里他似乎迷失了自己?;蛘咚娴牟幻靼琢?,自己潛入建康究竟是為了什么?
“宇文將軍也會有兒女柔腸?”侯景慢慢踱步到他身邊,也望著藥師佛塔淡淡道。
“公到建康就只是為了找世子嗎?”宇文泰暗自梳理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也問道。
“當然與宇文將軍不同。我有妻有子,也并不慕儒門之風,對江南女子沒有興趣?!彼朴姓{(diào)侃。沉默一刻道,“我妻子為我安危,投身于大丞相門中為質(zhì),我必不負之?!?p> 宇文泰沒想到侯景也有如此情長時,不由轉(zhuǎn)頭看了看他。他只是極平緩地道,“濮陽公竟也如此受牽絆?”
聽他聲冷如鐵,侯景忽覺心里一寒,忍不住盯了宇文泰一眼。這個人,他似乎從來沒去了解過,認識過。他怎么是他認識的宇文泰?如此陌生,又似乎深不可測。那種不可琢磨甚至連大丞相高歡都不及。侯景心中一瞬便充滿了心事,沒有再說一句話。
佛塔里,燭火熒熒,充滿了溫暖的亮光。閉目誦持的蕭瓊琚將經(jīng)卷合上時一眼瞥見羊舜華正伏案坐于窗前,一手撫著腮,對著窗戶在沉思。而窗戶是關(guān)著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平時本就沉默少言,但是從未如此心事重重。
蕭瓊琚站起身來走到羊舜華身邊,伸手輕輕撫了撫她肩上,頑皮笑道,“阿姊在想什么?”
羊舜華回眸一望時,蕭瓊琚只覺得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如夢如幻,美麗極了。她臉上一下子布滿紅云,似乎心事被人盡知。其實她根本沒聽到公主在說什么,只是還沉浸在她中斷了的夢境中。
“公主誦經(jīng)累了嗎?”羊舜華沒話找話地調(diào)整著自己。
“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阿姊要休息嗎?”蕭瓊琚也不再玩笑。
“我……我出去走走?!辈还茉敢膺€是不愿意,羊舜華只想自己快點從夢境中清醒過來。
蕭瓊琚看著她站起身,慢慢走到門口,羊舜華忽然停步轉(zhuǎn)身,看著蕭瓊琚道,“我愿意隨侍公主一生一世,不會離開?!?p> 蕭瓊琚心里一熱,只點點頭,說不出話來。
沅汰原創(chuàng)
第一次在北史里看到高澄這個人物,驚訝于他十五歲入朝輔政,機略嚴明,朝野震肅。想必那時年輕,還不夠像后來一樣在輔政時能夠心機深沉,馭控自如??上г缡煲苍缲玻阶x到后來越舍不得他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