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雖然不喜歡，徐平也還不至于因自身好惡影響政令。智云法師服了軟，答應(yīng)賠償?shù)曛魅藫p失，徐平便順手推舟把這事揭過，站起身來，要隨他到金光洞里的草廬看看寺廟的選址。
見徐平起身，地上的店主人忙跪在地上道：“謝官人為小民主持公道！”
欲要離去的徐平回過身來，看著他笑道：“我?guī)湍?，是因為今天你占了一個理字。記住，你在這里開店，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猶其要注意。日后這處水潭正式劃為本地的放生池，千萬不要抓里面的漁獲做菜，不然的話，任誰都不能保你在這里開店了?！?p> “小的謹(jǐn)記官人教誨！”
徐平搖搖頭，帶著人隨著智云法師向山上走去。至于店家有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他也懶得去管。犯了事再按律治他就是，到哪山再唱哪山歌。
經(jīng)了前面的事，智云法師愈發(fā)小心謹(jǐn)慎，前面帶路，到山腳下對徐平道：“官人，這山雖然不高，但山勢陡峭，道路崎嶇，很不好走，還要小心?！?p> 徐平點點頭，沒有說話。他正當(dāng)青壯年，身手比這位老和尚靈活多了，手下也都是多年從軍的人，不會被這山路難住。
進(jìn)山不多遠(yuǎn)，山外的喧囂便被隔在了另一個世界。耳邊鳥鳴啾啾，伴著一聲聲歡快的鹿鳴，看不見河流，清脆的水聲卻一直不斷。
山林里特有的清新氣息撲面而來，整個身心都被洗滌，人一下子覺得自己變得輕靈，頗有些飄飄欲仙的感覺。
怪不得不管文人雅士，還是高僧大德，甚至是那家仙家人物，都喜歡在山里清修。山里這樣的環(huán)境，還真是能洗濯人的心靈。
眾人走得不快，順著并不明顯的山上小路走了小半個時辰，終于來到離山頂不遠(yuǎn)的地方。穿出密林，眼前一下寬廣起來，一大片間雜著灌木的草地，上面分布著或大或小的石塊。草地邊上有一大片竹林，隨著微風(fēng)輕輕曳，好像海洋一般。靠近竹林的草地邊上，還有幾只小鹿在吃草，吃幾口便警惕地抬起頭來，看看四周，隨時準(zhǔn)備鉆林竹林里逃之夭夭。
正前方竹林掩映間，荒草萋萋，中間被辟出了一條路，路那頭是一處巨大的天然洞穴，黑漆漆地看不見底。
“官人，前方就是金光洞了，老衲的草廬便在里面?！?p> 智云法師恭謹(jǐn)?shù)氐馈?p> 徐平點頭：“果然是一處清靜所在，法師找的好地方！”
這句話徐平由衷而發(fā)，智云法師聽得出來，連道謬贊。
有時真是不得不佩服這些和尚，雖然裝神弄鬼，但這些藏在深山里的勝景，也難為他們跋山涉水找得到。
智云和尚在前邊引路，走過草地，來到金光洞前。
洞口寬有五六丈，一丈多高，被清理得干干凈凈，前面種了一二十株芭蕉，伴著旁邊的竹林。
洞中離洞口不遠(yuǎn)的地方，搭了一個草廬，茅草都是新，看起來新建不久。
眾人進(jìn)洞，剛到草廬門口，從里面走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膚色白凈，中等身材，穿著一身青色長衫。
智云法師忙向徐平介紹：“這位是欽州的黃居士，老衲的大施主，專門從欽州來這里助我。”
黃居士看了來人的陣勢，已經(jīng)猜到了徐平的身份，忙上前行禮：“學(xué)生黃瑋，原是廣州人士，曾參加過本州的發(fā)解試，不幸落第，這些年都在欽州經(jīng)商，聊以糊口。聽說法師在此地弘揚佛法，特來相助。見過通判?！?p> “不必多禮?！?p> 徐平見這黃瑋不知怎么有點面熟的感覺，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不由多看了他兩眼。參加過發(fā)解試也算是讀書人了，所以在徐平面前自稱學(xué)生。
見徐平注意自己，黃瑋面上并沒有什么異常，只是微笑著陪在一旁。
智云法師道：“官人里面請，既然到了，便到草廬里坐坐。”
隨身的兵士在草廬四周站好，徐平帶著高大全和譚虎進(jìn)到屋里，小沙彌上來茶，幾個人邊喝邊聊。
徐平道：“這洞里建寺倒是不錯，也不妨礙周圍人家，就是上山的路過于崎嶇，香客不便。再一個山頂沒有水源，要注意防火?！?p> 智云法師道：“水源不是問題，離此不遠(yuǎn)有處山泉，每日挑水便了。至于防火，只要在洞里布些水缸，也無大礙?！?p> “最難的就是修路。”旁邊的黃瑋插嘴，“法師在欽州聲名遠(yuǎn)播，信徒極眾，大家聽說要在這里建寺，都捐錢捐物，錢財?shù)共皇菃栴}。不過這小山都是石頭，若是人工開路，耗時極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工?！?p> 徐平不動聲色：“哦，那你們意欲如何？”
黃瑋想了一下才說：“學(xué)生冒昧，聽說提舉司里有專人負(fù)責(zé)修路，用的火藥，省時省力，不知能不能幫著修這一段山路？”
說完，和智云法師一起眼巴巴地看著徐平。
“開山？難！”
聽見徐平的回答，黃瑋忙道：“不需要修成平路，只要是開成臺階路就行，方便香客上下山也就是了?！?p> 徐平?jīng)]有說話。本地不產(chǎn)硝石，火藥的產(chǎn)量不高，而且周圍都是蠻人勢力，交趾也離得不遠(yuǎn)，火藥流出去就是隱患。所以蔗糖務(wù)提舉司里的火藥控制得極嚴(yán)，各種成分都是分開藏在不同的庫里，用時領(lǐng)了臨時拌勻。各庫都有專人執(zhí)掌，互不知情，有了徐平批的文書才能領(lǐng)用，同提舉韓綜也必須押徐平的印才能領(lǐng)。幾年的時間，除了官方修路，火藥從沒用于民間事務(wù)，就連鞭炮徐平都沒有帶入邕州。給和尚建寺用火藥，徐平心里可不愿意。
沉默一會，徐平問黃瑋：“你在欽州做什么生意？”
黃瑋道：“一是販鹽，從鹽務(wù)買鹽賣進(jìn)山里?！?p> “哦——”聽見又是與蠻人做生意的，徐平眼睛亮了一下，沒說什么。
黃瑋急忙又道：“不過鹽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最近交趾鹽流進(jìn)大宋境內(nèi)的太多，我們辛辛苦苦，也賺不到什么錢。學(xué)生這兩年都是販瓊崖香料，回去把本地的牛賣去那里，靠這生意賺些銀錢?！?p> “嗯——”徐平點了點頭。
廣西最大宗的出口物資是纻布和牛，纻布大多銷往內(nèi)地，牛很多賣到瓊崖，也就是后世的海南島，每年都有數(shù)千頭。瓊崖有殺牛祭鬼的風(fēng)俗，到輒數(shù)十頭上百頭地殺掉，土人用特產(chǎn)香料換來的牛大多都這樣消耗掉。所以這個年代在瓊崖地方，牛是消耗品而不是生產(chǎn)物資。再者這時瓊崖和雷州都屬于廣南西路，同路之間交易也方便。
至于鹽，由于近幾年交趾的沖擊，這生意越來越難做了。自從李佛瑪?shù)巧贤跷?，交趾國?nèi)穩(wěn)定，加緊了向北方的擴張。
如今在邕州，大宋靠糖，交趾靠鹽，廣源州靠砂金，勢力都飛速發(fā)展，一起加速向傳統(tǒng)的蠻人地區(qū)滲透。徐平心知肚明，如今擠在三方勢力之間的傳統(tǒng)蠻人地區(qū)已經(jīng)成了一個火藥桶，只要一根導(dǎo)火索就會引起三方火拼。不過大宋官員的任期不長，徐平滿打滿算在邕州也就剩下兩三年時間，精力都花在了蔗糖務(wù)的擴張上，對蠻人地區(qū)的經(jīng)營一直舉棋不定。
徐平還是沒有回答黃瑋，抬頭看這草廬里的擺設(shè)。無非是木魚鐘磬，一些佛門常的法器，旁邊架子上擺了佛經(jīng)，看樣子還有不少是徐平那里印出來的。
桌子不遠(yuǎn)的臺子上有一盞煤油燈，調(diào)得很亮。徐平注視著這盞燈看了好一會，智云法師和黃瑋都滿面尷尬。
煤油是太平寨里配發(fā)的物資，像是客棧酒樓這些地方用的燈盞數(shù)量都有登記，按盞數(shù)配發(fā)每月用的煤油。不過具體一月點多少時間，亮度如何，哪里能夠管得過來？僅從這個渠道流出來的走私煤油就不少了，再加上蔗糖務(wù)里的人偷偷賣出來的，數(shù)量相當(dāng)不少，左近稍微像樣的人家，都會點盞煤油燈。
這種情況徐平當(dāng)然知道，不過睜一眼閉一眼罷了。水至清則無魚，有時候在無關(guān)緊要的地方保持個灰色地帶，也是對地方經(jīng)濟的潤滑。
看著那一盞煤油燈好一會，徐平最終沒說什么。
回過頭來，對黃瑋和智云法師道：“讓提舉司里的人幫你們修路，不是不行，本朝一向?qū)Ψ鸺叶Y敬有加，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不過提舉司是朝廷機構(gòu)，哪怕是一枚銅錢進(jìn)出都登記在賬，三司可是錙銖必較，本官可不敢馬虎。這樣吧，我讓他們列個單子出來，用多少銀錢，你們可要按數(shù)付賬。”
說完，徐平看著黃瑋。
黃瑋和智云法師對視一眼，喜不自禁地道：“多謝上官通融，銀錢的事情不需擔(dān)心，學(xué)生自會號召欽州信眾，為法師出力！”
智云法師卻有些猶豫：“官人，黃居士，修路的錢只怕不是小數(shù)目，反正不急在一時，還是從長計議地好?！?p> “法師不須擔(dān)心，我們這些弟子，哪怕傾家蕩產(chǎn)，也要助法師把這廟建起來，弘揚佛法！整日念佛，到了這看真章的時候，哪個還會在意些須銀錢！”
智云法師念聲佛號：“居士有心了！”
徐平冷眼看著，也不說話。這件事他本來沒有多想，只是來走個過場而已。地方上第一座正經(jīng)的宗教場所，他作為地方長官不能不出面，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圖。但自從見了這個黃瑋，徐平一直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干脆遂了他的心思，看看有什么花樣。
太平寨這里，徐平經(jīng)營兩三年，也不怕什么人鬧出來。
就是這個智云法師來得蹊蹺，跟隨的居士等人也都從欽州來，雖然樣樣都說得通，總是有些詭異。徐平?jīng)Q定回去之后托馮伸己幫自己向欽州去封信，查查這幾個人的背景，他兼著邕欽廉三州巡檢，欽州治安也在他的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