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很壓抑,戰(zhàn)亂、流離、恐慌,人命卑微如草芥,尸山血海不過是史書中輕輕一筆。
大戰(zhàn)前夕,西秦主帥遇刺,刺殺者就是傳說中的賞金殺手。千金即出,此命必終。一諾踐行,不計死生。
兩名殺手潛入西秦,其中一名已被斬殺,尸體吊在南城門之上。另一名藏匿于西秦,不詳。
長寧經(jīng)過城門時,起了動亂。掛著的尸體突然從空中跌落,砸在長寧的馬車之上。馬倒車翻,長寧也跌了出去,恍惚看到那尸體的手垂下來。黑色衣袖,手腕上戴著皮制護具,隱約露出金色的云紋。
是那個人嗎?兵士們持長矛趕了過來,婦孺哭叫,人喊馬嘶。這些聲音好像都遠去了。她撥開他臉上的頭發(fā),長呼出一口氣,癱坐在地上。整個人如虛脫了一樣。
一騎殺入混亂之中,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行至跟前,那人微一俯身,已將尸體拽到馬背之上。長寧瞥了他一眼,那人臉上沾了血污,眼睛里卻像盛滿了清冷的星子。是他。
后面追兵將至,長寧趁勢拽住他的衣擺,借力被拖到路中央。再松手時,陷些被踩在追兵馬蹄之下?!罢宜腊。 弊繁贿吜R罵咧咧,一邊不得不繞開她。
就這一瞬間,那人早已奔出數(shù)丈,沖出了城門。一騎絕塵,倏忽遠去。
城里有些富人欲舉家搬遷至他處,但城門封閉,不進不出。民怨鼎沸,這座城就像是裝滿了水的木桶,只等人一箭射穿,一瀉千里,血海便會擠滿枉死的魂靈。
夢里烈日炎炎,晃得人睜不開眼晴。每個人臉上,都是將死的表情。天地如熔爐,欲烹萬物。
七日后,城破。
長寧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好像只有在范離身邊,才會做這個奇怪的夢。
她看到范離輕輕的起身,到桌邊倒了一杯冷水飲下。二十九枝鈴蘭燈,他只點一盞。室內(nèi)半明半暗,那人若即若離。
這紛紛灑灑的雪,似真似幻的夜。
他是不是也夢到什么?
雪還未化,營中積雪已被清理干凈,遠遠便傳來震耳欲聾的操練之聲。士卒們身著皮甲,持長鎩鐵戟列隊操練,金戈之聲挾著風聲撲面而來。
營旁開辟出一片巨大的空地作為鞠域,十幾人在蹴鞠。士卒們奔跑騰挪猶如在戰(zhàn)場拼殺,踢入門中時,場中即爆發(fā)出驚雷般的喝彩聲。
最熱鬧的當屬騎兵訓練場。軍中尤重騎射,戰(zhàn)時常做先鋒軍。四大校尉聚在一起正在比拼。他們挪走了箭靶,改吊銅錢。八枚銅錢吊在風中,顫巍巍的來回搖晃,比射靶難上數(shù)十倍。
無一人能射中。
場里傳來陳旭的笑聲,朝陽映在他年輕的臉上,神采飛揚。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老成持重的校尉,只是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
長安撇嘴道:“范離哥哥一箭就能射中。”
長寧看了遠處的范離,在高臺上帶兵演練陣法。她記得在夢中,城墻上那條掛著尸體的繩子,也是來回晃蕩,后來發(fā)現(xiàn),那繩子被他一箭射斷。箭鏃沒入城墻,守衛(wèi)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拔下來。
如今,他失去了右手,再也不能挽弓搭箭,縱馬沙場。他的功名前程,可能止步于此了。但他好像也并不在意。
長安隨身帶著弓箭,朝場內(nèi)瞄準,“嗖”的一聲破空而出。陳旭微微一側(cè)身,又想哄長安高興,只側(cè)到恰好能讓他射中但又不會受傷的角度。那箭不偏不倚打掉了他的發(fā)冠。
陳旭的頭發(fā)散了下來,長安捂住嘴驚呼道:“女的??!”
周圍的人都望了過來,亂哄哄的場子瞬間靜得如同墳墓。陳旭偏瘦,膚色又白,黑發(fā)散開,頗有種我見猶憐的氣質(zhì)。其他三個校尉都露出了想泡他的表情。其他的諸如火長、隊正等人也都驚呆了。
“你這什么眼神?”陳旭隨手摟住旁邊一個校尉,笑道,“走,給妹妹束發(fā)去?!?p> 長安見陳旭走來,以為要找他賬,飛快地跑向了父親的營帳。長寧踱過去時,看到了一只美貌得體的小犬,正是她初來人間時,朝她翻了三個白眼的那只,當時嘲諷言猶在耳:好吃懶做的狗,但凡你努力點,也不至于落魄至此!
那小犬見到長寧,想過來挑釁,被主人用力按住。開什么玩笑?將軍家的狗,誰敢造次?
長寧細細瞅了那只小犬,眼里流露出七分同情三分慈愛:今天,你努力了嗎?
前世,她曾經(jīng)以為人定勝天,王候?qū)⑾鄬幱蟹N乎?只要付出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如今她明白了,努力,在命運的洪流里,算不上什么。人能做的,只是順勢而為。
管家?guī)е鴮m里的人,進營帳議事。之前聽說將軍在府中,宮人從營地飛奔回府。誰知到了府里,又聽說將軍回營了。這把宮人折騰的,半條老命都快沒了。
長安朝范離招手:“哥哥,過來,我送你件東西?!?p> 范離走過來,笑了笑。長安把手里的弓遞了過去:“給你,長寧的弓。今天在箱子里找到的?!?p> 長寧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自己慣用的弓。是16歲生辰時,父親送的。以柘木為干,用未豐之角,鹿筋為弦,鑲鉗和田之玉。范離接過,瞅著弓上刻的“長寧”二字,笑道:“多謝你?!?p> 那弓上,仿佛還有長寧的溫度。
陳旭束好發(fā),走了過來,悄聲對范離道:“宮里有人來,看樣子是要打仗了?!?p> 他沒有認出長寧的弓。長寧曾挽著這張弓,與他比騎射。那時,他還贊了一句“好弓”。
山雨欲來風滿樓。趙國與西秦戰(zhàn)事,已是箭在弦上。
長寧每日無聊的呆在家里,和廚師大胖坐在檐下虛度時光。夜深時,范離會帶著一身風霜回來,長寧才能在他床腳邊安穩(wěn)地睡去。
那個夢,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做了好幾次。分不清那是前生,還是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