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浮生皆舊友
她的下一世,是一只犬,還是無家可歸蓬頭垢面的流浪犬。
是的,她叫自己犬。她覺得犬比狗聽起來更有尊嚴(yán)些。
人的意識,犬的身體,何其怪異?如果她一直是只犬,只要殘羹裹腹,片瓦遮雨,便可以了此殘生。
但她現(xiàn)在,意識覺醒。她想要直立行走,想要有口能言,想要肉,不要想骨頭。
終于明白,秦皇為何要焚書坑儒了。還有被譽為圣人者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確實,懂太多,就忍受不了糟糕的日子。
雨急風(fēng)驟,家家皆關(guān)門閉戶。她撓了好幾道門,都堅硬冰冷,散發(fā)著不歡迎她的氣息。
秋天的雨,格外涼,長寧甩了甩腦袋,心里凄苦極了。她前世沒造孽?。≌f好的潑天富貴呢?
她徘徊過許多人家的門口,都被呼喝著趕了出來。有時遇到家養(yǎng)的犬,對方高貴優(yōu)雅的伏在主人懷里,朝她翻了三個白眼,眼里露出輕蔑的眼神:好吃懶做的狗,但凡你努力點,也不至于落魄至此!
好在天氣還不算太冷,夜晚隨便在破廟里也對付過去了。有時運氣好,遇到前來玩耍的孩童,會分一塊香甜的餅給她。每次長寧都會牢牢把對方的樣子記在心里,以圖日后報答。
慢慢的,她發(fā)現(xiàn),這里竟然是趙國,她之前的國。就是說,她重生回了以前的世間。她想憑著記憶,回到原來的家中。
沒有車馬,僅憑四條腿,特別難。但總歸是懷了希望。這樣一想,心底便漫生出鋪天蓋地的喜悅。
若說她葬身鯊魚腹中后,最對不起的是誰?無疑就是她的母親。中年失女,兒子又呆傻,不知道她如何熬過那些日子。
她想俯在母親膝下,陪著她。
那日,也是個落雨天。長街盡頭,門虛掩著,她鉆了進(jìn)去,顛顛的往檐下跑。
檐下坐著一個人,淡青色的長衫,白色的里衣,像是雨過天晴的顏色,像她以前為蝶時淡清色的翅膀。
她去看他的臉。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臉,但她幾乎立即確定,這就是她與千齒鯊大戰(zhàn)那天,第一個沖上來的人。
他面容清俊,眉目溫潤,仿佛也沾染了這雨天的濕氣。檐下秋雨如珠,他端坐一旁飲茶,身邊是未競的棋局。不知是與他對奕的人離開了,還是他在與自己對奕。
心酸難忍,被雨暴虐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淚水,她看見他用左手端著茶,于是去蹭他的右手??帐幨幍?,他果真......失去了一只手。
他的衣袖里,有淡淡的茶香。
長寧把他的衣袖蹭的好臟,她低聲嗚咽著。那一戰(zhàn)死傷慘重,會留下多少難捱的余生?
“哪來的野狗,滾滾滾!”管家過來揮手趕她。
他制止了管家,輕聲道:“無妨。”
于是,長寧知道,她可以在這里留下來,不用再流浪。
隔壁傳來哥哥的聲音:長寧,長寧,過來。
她無法表述自己的心情,只得撒開腿跑進(jìn)雨中,瘋轉(zhuǎn)了起來。
“這狗瘋了吧?”管家喃喃的道。
人人都道哥哥是個傻子,可是只有她相信,哥哥并不傻。
你看,她才來,哥哥就認(rèn)出了她。那些自以為是的聰明人,卻以為她只是一條犬而已。
長安從廊下轉(zhuǎn)出來,手里端著一盤鮮嫩的魚,滿面喜色,小跑著將魚肉放在一只貓面前,道:長寧,快吃!
她才注意到,檐下還坐著一只貓,高冷又美麗,就像當(dāng)初那個俯在主人懷里的家養(yǎng)名犬一樣,眼里露出輕蔑的眼神:好吃懶做的狗,但凡你努力點,也不至于落魄至此!
長寧蹭了過去,貓十分警覺,嗷嗚一聲就要撲過來。這是她的地盤,不容外敵入侵。
哥哥長安伸腿踢了過來,喝道:“哪來的野狗,滾滾滾!”
你大爺?shù)那亻L安!你真是個棒槌!不僅腦子不好使,眼還瞎!
長安也在檐底坐了下來,悉悉索索的從懷里掏出一個餅,遞了過去:“哥哥,給你吃。”
他的手上還有污垢,衣服上也沾滿了泥點子,往常他拿的東西,爹爹都嫌臟。無論給他穿上多干凈的衣服,不出一個時辰,準(zhǔn)會變成泥猴。完全的孩童心性。
那人接過,咬了一口,道:“多謝你!”
他分了一半給長寧,長寧也是饑腸轆轆,但想到長安那只臟爪子,還是扭過頭去。
管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長安撇了撇嘴:“我知道,這狗嫌我臟呢。只有范離是我的好朋友,他不嫌我。”他看了一眼貓,“還有你,長寧?!?p> 管家仍改不了嘮叨的毛病,給長寧洗漱時,嘴里長吁短嘆:“哎,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日子呀。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伺候完人,還得伺候畜生?!?p> 雖然勞騷滿腹,但把長寧收拾妥貼后,才領(lǐng)著長安告辭,嘴里仍在嘮叨:“走吧,我的大少爺,明天小姐三周年了,姑爺要來,可得給您換身好衣裳?!?p> 長安仍戀戀不舍得回頭,朝著貓道:“長寧,哥哥過幾天再來看你,明天要在家給你燒紙錢?!睂ο敫叩拈L寧,踢了一腳,嫌棄地道,“走開!走開!別跟著我!”
貓高冷的連一個眼神都不給他,專心舔著自己的毛,獨自美麗。長寧于心不忍,朝哥哥狂嚎了幾嗓子:“滾吧您呢!”
夜里,長寧就睡在了貓的隔壁。貓住在特制的木屋里,看著長寧那個臨時搭起的簡陋棚子,頗為不屑。
這只貓是一年前長安在集市上買的,他一眼就相中了,說是這眼睛好像長寧。好吃好喝伺候著,把對妹妹的情感都寄托在她的身上。但是貓自從來范離家串了一次門,就再也不愿走了。
長寧盯著貓,甚為不滿:“你憑良心說,你是他妹妹嗎?”
“喵嗚!”貓伸了個懶腰,并不理會她。
長寧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想著白天發(fā)生的種種。管家的一句話忽然竄了出來:“小姐三周年了,姑爺要來”。啊,姑爺,秦家只有一個姑爺,陳旭!
她偷偷的笑了,貓看了她一眼,完全是看傻狗的眼神。這傻狗,憑什么能和它平起平坐?不過也不一樣,它是挑選人類,傻狗是被人類挑選。
長寧高興的睡不著。這一世真好,可以再見到她珍愛的每一個人。她瞅了一眼軒窗,一燈如豆,窗上映著范離的剪影。她心想:還有你,與君初相識。